周身万家灯火亮,左右车水马龙过。
同大多数普通的上班族一样,成祖的车子挤入车流,月光透过车窗洒在方向盘上,冷冷的。
红灯时间长,路人匆匆,偏他靠在黑暗中,盯着窗外霓虹光影,有些疲惫,有些迷茫。
不多时,成祖手指微微发颤,点燃一根烟,却没抽一口。
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不住升腾,将他乱成一团的心绪搅合得不成体统。
交给马丁的那些证据对高盛实质性伤害不到百分之一,他又在害怕什么?
成祖问自己,大概是因为白亦行——信任他?
她信任他。
可当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浮现的时候,居然不是愧疚,而是莫名腾升一种奇异的快感?
他是贪婪的,是享受的,是渴望的,希望这份信任带来的欢愉能够再长久一点。
尤其与她形影不离的这段工作时间,都像是满满一坛烈酒,汹涌地将他灌醉。
成祖摸了摸发烫的额头。
红色的火星子跳了跳,差点烧到他眉毛。成祖烦躁、习惯性用手指碾灭。他终于泄了一口长气,重重地靠在椅子里,胸膛微微起伏,昂起头颅,用力地闭紧双眼,凸起的喉骨上下滑动。
他是不是疯了?
是他疯了?还是病了?
他疯了。
检察官,检察官,检察官,他在心里默念,像是在提醒自己。
检察官是什么?
是守护者。
也是闯入者。
他不想撒谎,可在办案过程中经常会用比罪犯还狡猾的手段,或是打感情牌。
然他并不全然排斥这些方式方法,反而会觉得他们之间有点游龙戏珠的意思——
一开始他们就是行走在不同阶层的两个人。他和成宗可以为了生计,如野草疯长,只待有朝一日厚积薄发,而她生来注定不凡,一场车祸使得她不得不步步为营,最终心思深不可测。他们从不是命运的眷顾儿,在毛躁和浑浊的世界里不断试探,博弈,权衡。是他主动入局,却失了直面过往的勇气,可她的失忆让她像一颗被遗忘的‘珠’,至纯至净,以致于他每晚想起,总能产生丝丝病态的兴奋。
成祖右手轻轻地刺热起来。
这也正是他最无力,最矛盾的点。他独自带着一份极致破碎的记忆,在泥泞里不停跋涉,美国到新市,总共一万六千多公里,如同他和她各自生长的生命痕迹。他脚下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如果她一直记不起来,对于他和成宗,只会加倍不公平。
可以再伪装一段时间么?
他想陪她玩她想玩的游戏,他想做她的刽子手,他想让她亲自审判他...
不羞耻吗?
可羞耻中又有难以名状的刺激感。他试图在这种局势下偷取幸福,而天底下没有什么行为能比得过。
因为偷来的东西,尤为宝贵。
因为偷取的动作,格外上瘾。
他们之间逐渐模糊的边界,如同晴日的天空与大海,蔚蓝得连衔接线都消失了。
此时此刻,他与她,亲密无间,融为一体。
而且在悬崖边跳舞没关系,每一步,每一秒谨慎的暴露,他都在期待着坠落的快感。
成祖呼吸急促变粗,下意识吞咽喉咙。他心跳正在紧张加速,左手粗鲁地扯了扯规整的领带——
白亦行,我想看看你的反应?
......
不过,她并不是只有他。
成祖猛地睁开双眼,眼睛半秒眩晕之后,一片清明。
他低头一瞧,裤子上糟糕得就像他自己。
马斯洛五大原理——自我实现之后,他反而在寻求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负罪感。
成祖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算了,他也不是一个‘完美’的好人。
他们都在欲海之内喘息,又在清醒时分孤独。
绿灯亮了。
车子有秩序地驶离。
成祖将车子开到一家珠宝店门前,升起挡板,换了身备用的白T和灰麻裤子,整体看上去儒雅风流。
他双手插兜,迈开长腿往里进。
店里堪堪只有他一位,五个员工才要笑脸相迎,都不约而同地瞥眼他的右手臂,又惯性地去打量他的衣服鞋子。其中一位店员上前来问:“先生,您好,我们这里提供独一无二的高奢珠宝定制服务,请问您需要什么样式的呢?是送给您母亲还是送您给太太呢?”
成祖看她一眼,店员顺手指着展柜里一款稀有宝石说:“这颗三克拉的鸽血红宝石,在经过严格检测之后,是完全没有人工干预的,也是宝石中的顶级品种。您看它净度,在VVS或者更高,十分罕见,天底下可能就这么一颗。目前市场价每克拉30万美元,现在售价九十多万美元。”
成祖看着那枚宝石,它独个摆放在店面橱窗的正中心位置,里三层外三层的玻璃密码锁,筑起长城,让它无所顾忌地向往来客人、大大方方展示自己。
像极了。
同样的清冷,同样的孤傲。
没有人会不喜欢。
只是这份喜欢,需要付出至高无上的代价。
或许是倾家荡产,赔上一条性命,也未可知。
成祖问:“工期需要多久?”
店员仿佛没听清,“嗯?”
成祖盯她半秒,店员露出笑脸:“挑选心仪的款式之后,我们即刻进入加工模式。不过我们需要您先付百分之八十的定金,而且一旦您方反悔,概不退还的哦。”
她后半段说得极为试探,成祖说:“我要了。”
他让店员按照人缘鸟佛牌款式去打造,店员说款式有点复杂约莫一月,成祖却说:“加钱,两周。”
去理疗院的路上,他情绪又变得庆幸起来。
成宗抱怨他近段时间都来得太晚了,赶不上陪他和白二爷做游戏了。但看着成祖有些沧桑的脸,他揉着玩偶问:“祖祖,你很累吗?”
成祖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无意识地搓着玩偶的脚。成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睁大眼睛凑到他脸跟前,左看右看:“是不是每天让你陪着做戏游戏,你觉得不高兴了?我知道你反对我和大哥在一起,那我下次不跟他玩了。”
成祖长长的睫毛下垂,叹口气,抬起手,重重地压在他肩膀上,用尽力气捏了捏,又掀起眼皮看他:“我是为你好。他壮得跟牛一样,情绪又不稳定,哪天打你怎么办?”
成宗急急忙忙显摆手臂,大腿,小腿,又撩起衣服展示胸口肌肉:“你看我,都是跟大哥一起练的。他才不会打我,他只会打那两个女人。”
成祖一本正经询问:“还有哪个女人?”
成宗歪着脑袋使劲儿想,手脚猛然躁动不安,成祖立时呵止,“行了,不重要。”
成宗发抖的动作矮下去,又没心没肺地掰着手指头数:“她来过两次。她长得...很漂亮?但是没有我的丫丫漂亮。”
他举起手中的玩偶,在成祖眼前炫耀。他当然知道,有些不耐烦地摁下去,问:“她找你大哥干嘛?”
成宗脑袋左右摇摆,眼珠子四下里滴溜转悠。他平常都是心直口快地发泄,很少这样支支吾吾。
成祖一看不对劲,带着长辈的口吻教育:“撒谎,谁教你的?”
成宗一把甩开他的手,一声不吭地抱着玩偶挪到床头里角,还把被子往两人中间一横,好似特意划道三八线,将头撇过去,绝不看他一眼。
成祖眉头皱得更深,站起身:“你还生气了?”
成宗自从回到新市后,闹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加上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病情直线好转。成祖过去,他身子就换个方向,成祖干脆站在床尾,抱手盯他,两人大眼瞪小眼。
眼瞅着成祖变成扑克脸,成宗妥协,嘟囔:“她人好,会给这里的人带很多吃的喝的,还有好玩的。有一回还带我和大哥出去玩了...”
成祖打断,问一旁的护士:“出去?什么时候的事?”
“哦,端午...月末,哦那天是另外两个陪护同行的,我给你把人喊来。”女护士说。
成祖认真严肃地看他:“我说没说过,回来之后,我们怎么约定的?”
美国说是疗养院,更像是精神病院。非常封闭,而且医护一体,管理方式异常严格,甚至是军事化流程维护。那时他想见成宗一面,都得拿捏好时间。
他曾试图将人从里面接出来自己照顾,可是这并不是普通的疗养院。
只有他身份转变,才从三请四求到三令五申。
而兄弟俩的关系也日益亲密起来。
借马丁的手早早脱离,一回到新市,成宗都变得乐观开朗了。
不过,他还是对成宗不厌其烦地教导:不许不打招呼乱跑,不许跟陌生人离开,不能收陌生人的东西,不可以不听医生护士的话...
太多了...
但是他玩的有点忘乎所以了。
成祖看起来非常生气,成宗低着头,苦哈哈的脸拉得老长,小心翼翼踱步到他跟前,拽了拽他腰间T恤的毛边,像犯错的孩子:“对不起。”
成祖没说话。
成宗最基本的喜怒哀乐,好坏都可以分辨,他的智力算是这所理疗院中最聪明的一位了。而且也多亏那边军事化的管理,他逻辑还算有几分条理,更多的时候爱钻死脑筋。
他学着护士姐姐哄人的调子,声音一板一眼:“是我不对,我以后都不会乱跑了。”
成宗小声地保证。
成祖知道有一必有二,他们的保证约等于无效,看着态度良好的人哼道:“下不为例。”
成宗下巴一抬,眉毛一扬,笑得开心,捧着玩偶跳来跳去,一个没注意磕到桌角,他委屈地弯下腰去摸屁股。
成祖几分无奈几分苦口婆心,拨正他的肩头,再次强调:“她姓穆,和上次那个妹妹是母女,不过...总之她是你大哥的亲人。而你和我都姓成,我们才是亲人,明白吗?”
成宗脸巴皱一起,难以理解:“可是大哥姓白呀?”
成祖:“......”
他觉得照当前情况,假使给他重新捋一遍道德与伦理课程,得讲半宿...成祖光想着,太阳穴和心脏突突地跳,他要是猝死了,更没人照顾他了,便说:“啧,你管他姓什么,你记着我们的姓氏就行。”
成宗似懂非懂,他搞不清楚叔叔侄儿妯娌亲戚乱七八糟的,他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弟弟,他老实地捣捣头。
好不容易把他哄睡了,这会儿成祖正打算和陪护说话。他往会客室里小沙发大马金刀一坐,盛气逼人,颇有问话架势。
成祖先是笑了:“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将我哥哥带到外边?”
陪护站一边,跟着赔笑脸道:“是这样的。理疗院新增了一个慈善项目基金,其中一部分善款就是定时定量拨给他们这些病...这些朋友的。我们是想着像中小学生研学一样,让他们多出去走走,看看,对外面的世界有一定的基础认知,这样也有益于帮助部分群体分散注意力,怕他们长期待着都抑郁了。”
他说着还拿出首次‘研学’的团体大合照,“我们都是分批次去的。而且您完全可以放心,因为在他们每个人身边我们都配备了单独的看护。绝对保证不会落下一个人。”
照片上老头老太青少中年穿着统一,笑得眼睛眯成缝隙,还手舞足蹈,不和谐中竟然让人感觉现场氛围特别美好?
成祖眼眸下垂,古井无波地端详中间的女人,笑靥如花,不是穆介之是谁?
她旁边一左一右正是成宗和白纪庚。
成祖看了许久,才把照片搁置在茶几边缘,陪护观他脸色,在心里长吁一口气,就听他问:“一人配一个?这个慈善基金规模很庞大么?”
陪护往四下看了看,锁上门,低着身子往前凑:“听说是因为南郊白骨那事,闹挺大的。可能马来也为了促进两国长久友谊,特意置办的吧...由高盛董事长牵头,早早就定下了。”
成祖听完,思忖半晌,下一秒,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陪护眼力劲足,马上出去关门。
他掏出来,多看了那个号码一眼,接起:“我是成祖。”
这个号码正是白天办公室那通未接的。
这边白亦行刚挂断业务电话,转身盯着墙上的挂钟,一眨不眨。
离十点整还差十五分钟。
老爷子从灵位房出来,就看到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走上前说:“行行,你别担心,这些人我会帮你从高盛清理掉。”
白亦行偏头笑着说:“这些人都成精了,会对高盛和蜂堡股价有影响的,再等等。”看老爷子面容仍旧舒展不开,她安慰:“您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她牵着他粗糙褶皱的手掌,就像小时候他握着她的小手一般,两人慢慢悠悠在小花园里晃,后边虎虎屁股一扭一扭地紧紧跟着。
小道两侧,玫瑰花上沾了露水,稍稍一碰,水珠断线似地掉在地砖上,白尊华说:“你心里自然是有数,没数的是那些惦记高盛的贼。”
白亦行摘最盛大的一朵,别在耳后,眼睛亮晶晶地看老爷子似在问:好不好看?
老爷子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白亦行把花捏在手里,望着满天繁星惊喜:“爷爷,你看。”
她指着其中一颗亮得像宝石的星星,轻声道:“爷爷,即使高盛没了,它旁边还有蜂堡,蜂堡没了,还有我呢。”
白尊华有些不忍心地看她,慌忙移开视线到别处,咂了咂嘴,憋着眼泪,一切言语不尽其中。
但白亦行冲他笑得释然,却不经意瞥见大门方向,闪过的两束光。
成祖收线,本来想回家,结果鬼使神差地停在她家不远处。
只是看着那幢洋楼里灯火通明,他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车上看还不够,成祖推开车门,一脚跨出去,倚在车头,伫立良久。
“白亦行,请你将我无罪释放。”
49白亦行,请你将我无罪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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