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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再说了,丈母娘给你这点儿苦头就吃不下了?”
    周景元摇头:“吃苦头我不怕,怕就怕那边始终不松口。要不您给我支一招?”
    “你不是最擅长阳奉阴违了吗?”老赵不知道他平日里的聪明劲儿都去了哪儿,睨他一眼,“她在海城,手也伸不到遥城来。”
    周景元闻言一笑:“话是没错,可我不想心里老坠着块石头。”
    “那能怎么办?生受着、硬熬着呗,除非你真舍得下!”
    第70章 落日第四百一十七秒
    周景元自然是舍不下的,梁昳妈妈也果真如老赵所言,没再来遥城。因为春节的音乐会要同遥城一支颇负盛名的弦乐团联袂演出,梁昳顾不上别的,每日排练到深夜才能回家。冯美茹得知她近期工作繁忙,也不再旧事重提,只在微信里叮嘱她按时吃饭、注意身体云云。
    周景元崇新和市区两头跑得更勤了,只要他不值夜,总会来接梁昳下班,一是怕梁昳太累或太晚回家不安全,二也是为了多一些时间在一起。
    这一晚,轮到周景元在奶奶房间守夜。梁昳搭同事车回家,进门便给周景元发了报平安的短信。往日里秒回的信息,今日却迟迟没有等到。梁昳没在意,先去洗澡。等她完成护肤程序、吹干头发上床时,才看到周景元发来的信息。
    一句话便令她当即捂住了心口——
    “梁老师,我没有奶奶了。”
    余书荔照例吃过晚饭就早早睡了,周景元陪到深夜,习惯性地在睡前替她掖了掖被子。谁知,他手指触碰到的皮肤没有一丝热气,冷冰冰的。
    安静的房间里,他只听得见自己一个人乱了的心跳。
    余书荔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她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只是家人总归是难以接受她的骤然离世,全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梁昳赶到位于市郊的殡仪馆灵堂时已近凌晨四点。因为半夜约不到车,唯一叫到的一辆也在看清目的地后请她取消了订单。周景元自然分不开身,派了余田去接她。
    夜深露重,四周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唯有灵堂亮着长明灯。
    梁昳跟着余田,一步步走近,饶是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慈祥老人突然变成了一张遗像挂在墙上,她的心里忍不住泛酸。
    站在门口的周景星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梁昳来了,眼泪莫名其妙就涌上来,伸手先抱住了她。梁昳一愣,当即抬手回抱,抚了抚景星的后背。
    好一会儿,景星松开 她,朝火盆前跪着烧纸的人努了努嘴。
    角落里坐着一位诵经的老者,嘴唇翕动,配合着乐声低吟着经文。周景元背对着门口,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声响,只有闪动的火光红红的,从他的身侧流出。
    梁昳轻轻走过去,蹲在火盆前。一身黑的人转过头来,梁昳看见他湿红的眼眶终是没忍住,伸手搂住了他。周景元放下手里的东西,伏在她肩头,双臂箍得她动弹不得。
    梁昳不会说“节哀”这样的话,哀痛不是水阀,想止就能止住。她只是紧紧抱住他,一下又一下抚过他后颈的短发茬。
    等周景元平复了情绪,他抬起头,拉梁昳同自己一起站起来,低声道:“去休息室歇一会儿吧。”
    “我给奶奶上炷香吧。”梁昳轻轻说,走到了香炉前。
    她捏住三支香,在蜡烛跳动的火苗上引燃,捏着香,朝着余书荔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躬。
    灵堂由景元和景星守着,香蜡得看护着不断火,所以寸步不能离人。梁昳也就留下来,陪他俩一起守。
    看她一脸倦色,不停打着哈欠,周景元劝她去旁边接待室休息一会儿。
    说是接待室,也兼休息之用,因是凌晨时分,鲜少外人来吊唁,便暂时让其他人休息。这会儿,周家大伯、大哥和周景元的父母就在接待室小憩。
    梁昳枕着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不睡干嘛?”周景元也趴到桌子上,学她样枕着胳膊,“陪我干瞪眼儿?”
    他在说笑,梁昳却乐不出来。看他满脸疲惫,声音沉沉的,梁昳开口道:“喝口水吧,你嗓子都快哑了。”
    周景元这才想起自己一晚上没喝水。顾不上讲究,他从桌上取了两只一次性纸杯,拿保温壶里的水涮了涮,倒了两杯,一杯端给梁昳。另一杯刚捧起来,就被刚添了新蜡回来的周景星截了去。
    周景元少有被人算计的时刻,换作往日早就跳脚了。他扫一眼周景星,见她进进出出一晚上,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也懒得计较了,伸手再添一杯,却是递给了她身后的余田。
    “你喝口热水回去睡一觉吧,等到天亮再通知余家人。爷爷那儿……”这个“爷爷”指的是余田的爷爷、余书荔的远房堂弟,周景元认认真真想了想,道,“要是估摸着他老人家受不住,就瞒下来吧。”
    余田心下大致有了决断。只是,他今晚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看见周景星偷偷擦眼泪了,实在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这儿伤心。
    他端着水,一面吹,一面小口小口地喝着,没说走,也没说留。
    周景星看他一眼:“喝完就早点回去吧。”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倒也不是强装镇定,而是,“后面多的是需要你跑前跑后的事。”
    余田“嗯”一声,应下她。
    周景元瞥他一眼:“看来还是二姐的话好使。”
    “没……”余田否认也不是,承认更不敢,慌里慌张地放下杯子,说一会儿就回来。
    梁昳看着余田的背影和悄悄红了的耳朵,有意帮忙打圆场,却不料有人先她一步开了口。
    “听姐姐的话不应该吗?”周景星斜了周景元一眼,不满道:“难道只能任你差遣?”
    终于喝上口热水的周景元瞥一眼周景星哭红的眼睛,主动示弱:“不敢。”
    余书荔心善、待人和气,是远近闻名的好脾气,一直以来都非常受人尊敬。天渐渐擦亮,远亲近邻得了消息陆陆续续打来电话、发来消息。在接待室休息的周家人醒过来,准备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
    章芩最先起身往灵堂走,跨过一道小门,她看见景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景元跪在火盆前烧纸,旁边陪着他一道的是梁昳。
    章芩怕吵醒景星,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近些。
    只见景元先引燃的那叠纸钱没有充分燃烧,剩下一大半就熄了火。景元拨打火机又点燃一叠,捏卷着去戳没燃的那堆。
    梁昳急忙拦下他:“别搅!搅散了就收不到了。”
    “嘁——”周景元偏头看她,小声道,“懂的还不少。”
    话虽这样说,心底却是被熨得舒舒服服的。无他,因为梁昳肯在他亲人事上较真儿。
    梁昳见他不再乱动,又往火里添了些。她静静看着火一点点蔓延到新的纸钱上,青烟腾腾升起。
    周景元停了手里的动作,从烟雾中,眯缝着眼去瞧人——素净清丽的一张脸,火星在眼眸中闪动,她微垂着头,嘴里念念有词。
    俗礼繁复琐碎,周景元能耐烦履行,为的是奶奶。而梁昳,舞台上如仙如谪般的人,为一面之缘的老人,跪在圆黄的蒲团上,虔诚肃穆,全的是他的拳拳孝心。
    周景元一直看着她的侧脸,连呼吸都放轻放缓,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直到章芩的脚步声来到跟前,周景元才收回视线。他抬头,亦看懂了章芩眼中的动容。
    “梁老师来了。”章芩小声地跟人打招呼。
    梁昳被周景元拉起来,朝她颔首:“阿姨。”
    “谢谢你来。”章芩温声道,“累坏了吧?”
    梁昳轻轻摇头:“我什么也没做。”
    “一会儿就有人要来了,你带梁老师去休息休息。”章芩朝周景元吩咐。
    正说着,殡仪馆负责供食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将昨夜供奉的饭食和水果撤下,换上今日新鲜的。饭食被端走后,在供台摆过的苹果和橘子被留了下来。
    章芩顺手拣了个小橘子,递给梁昳。
    梁昳刚伸出手,周景元就挡住了妈妈的胳膊,说:“别给她了。”他知道,老年人都爱给小辈儿塞供果,但梁昳应该是不习惯的。
    梁昳双手接过来,道一声谢,把橘子握在了手里。
    周景元偏头看她,仿佛在问“你连这个也懂”。
    梁昳剥开橘子,掰一瓣进嘴里,又递到周景元面前,一脸认真:“敬过老人的果子,吃了好。”
    梁昳捏着指尖的橘瓣往他嘴边又送了送,周景元瞪圆了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张了嘴。
    章芩看得弯了嘴角。
    来得最早的是张叔,他步入灵堂便跟周泽恒、周泽安道“节哀”。他的身后跟着侄子张奇,神情庄敬,向两位叔伯致哀。
    两人上香、鞠躬,随后站在灵堂与接待室的过门边,与周家人说话。张奇杵在一旁,听他们说起余老太太最后的日子,兴致寥寥。正好手机响起,他趁接电话踱步出去。
    陆续有亲戚来了,灵堂涌进不少人,有年纪大的上了香被安顿进了接待室,被换下来休息的景元、景星被迫起身迎来送往。
    梁昳特地请了假,翘了一天的排练。她不认识人,没办法陪景元、景星一起,只好躲在角落,遇上周家亲友的询问,她只好起身礼貌作答。对于梁昳来说,今日来吊唁的实属陌生人,面对好奇和探究,重复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连脸上的表情都快僵了。
    期间,周景元来回看了她好几眼,最后低声跟景星交代两句,转身牵着梁昳离开了接待室。
    “你不在里面待了?”梁昳拖住他,“那么多人在呢!”
    “不缺我一个。”周景元拽着她的手,直接拉着人往停车场走,“人来人往的,吵得我脑袋疼。”
    “你饿不饿?”
    折腾一夜没睡,中途只吃了点儿面包、饼干垫肚子,周景元早就饿了。
    “余田在来的路上了,我让他带了早饭。”他对梁昳说,“先去车上安安稳稳歇一会儿,马上就有的吃了。”
    梁昳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停车场走。
    进入停车场有一段长长的回廊,廊边遍植松柏和常青树,廊柱下站着刚刚挂断电话的张奇,他一回身便碰上了周景元和梁昳。
    避无可避,张奇倒也没扭捏,笑着打了个招呼:“景元——”
    以周景元的性子,他不待见的人,就是鼻子碰肿了也不会搭理。今天到底不一样,张奇是来吊唁的,而且,不看僧面看佛面,周景元得给张叔面子。
    他冲张奇点了下头,牵着梁昳走过,连头都没偏一下。
    “景元,”张奇开口叫住他,哼笑一声,“不至于吧?”
    周景元停住了脚步,侧身看他一眼。
    张奇走近一步,笑眯眯道:“事情过去了,咱们就揭过不提了吧。”
    周景元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奇哥,什么事儿啊?”
    多少年了,周景元再不是那个甩着书包冲进车间的小小少年了,张奇笑自己怎么给忘了。他一拍脑门儿,笑起来:“瞧我,还是景元大气。”
    周景元扯出一个敷衍的笑来。
    “我说景元,老太太都走了,你还要护着余田吗?”
    直到这句话,周景元才看清他真正的意图——哪里有什么揭过不提的往事呀,有的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的旧人。
    “护。”周景元笑道。
    “姓余就这么占便宜?到底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呀!”张奇笑了笑,不知道是在嘲自己还 是周景元,“张家两辈人为远星卖命都换不来的待遇,有的人啥也不干,沾上个‘余’字就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张奇吃多少次亏都改不了嘴贱的臭毛病,知道周景元招不得,他偏偏要去惹。采摘园那场架打完以后,张奇被张叔勒令停止工作回了家。接连失业,全因一人而起。
    周景元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可咽不下这口气的,又何止他张奇一人。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特殊的时间,周景元哪里听得什么‘鸡犬’和‘升天’的字眼。
    几乎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周景元松开梁昳的手,直接冲过去拽住了张奇的领口。他咬着牙,阴恻恻地发狠道:“我不介意再揍歪一次你的嘴!”
    别在手臂上的黑色孝纱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伏,被卷成一团。
    梁昳赶忙回身,拉住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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