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露出疑惑的神色。我扑哧一笑,解释道:“以后我回想今日境况,定然时常想回到此地游赏一番,以纪今日之情。可回到长安之后,凉州路途遥远,岂能随意再来?譬如,你何不……何不在长安慈恩寺对我说这些?我便可常去慈恩寺,追忆你我定情之日。”
王维笑着拍了拍我的头:“那我在凉州时,每逢休沐日,都陪你来一次大云寺好了。况且,我以后在你身边,我们又会有许多可堪追忆的朝夕,何必拘泥于今日?”
“今日自是不同的。”我虽这样说,却也欣喜于他所许诺的许多朝夕,“你既已来了,想必已经见过崔常侍了?”
——崔希逸因为那场大捷,得了左散骑常侍的加官。
王维颔首。我问道:“崔常侍可还好么?”他摇头叹道:“崔常侍因为背弃与吐蕃的盟约,深感愧悔,瘦了许多。他本是阿瑶的族叔,因此待我比他人亲厚,我故而得机向常侍进言,劝他休要自责。可若换我是他,只怕也要愧悔无极。我奉旨出塞,宣慰这场大胜,可崔常侍何尝想要朝廷的什么宣慰!”
我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朝中乱象纷纷,你出塞来,也是好事。”
王维点了点头,与我徐徐步下木塔,赏玩大云寺中的景致。他忽然笑道:“阿妍,我如今只是监察御史,你身为左丞相之女,可会嫌我官阶太低?”
我瞪大眼睛:“我不如瑶姊美丽聪慧,深通佛理,你可会嫌我鄙陋无知?”
王维沉默了一会,正色道:“阿妍,你可是在意我……我是鳏男?”
我摇头道:“是瑶姊识得你在前,我本就来晚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况且……我能识得你,于愿已足。什么时候的你,都是最好的你。”
第31章 我亦少年心性在
崔希逸四十五六岁,双目天然含笑,眼梢微微向上挑起。这副长相原是带有几分风流轻倩之态的,但他实在太过消瘦,双颊深陷,眼中又带着血丝,这份风流姿仪,也不免尽成倦容。他是右散骑常侍兼河西节度使,穿着一身三品官员的紫袍,合当贵气凌人。但那紫袍衬着他过分瘦削的身材,却无端显出一种低阶官员的青衫才有的落拓。
他喝了口酪浆,笑道:“未知裴公近来身子如何?那年裴公为江淮转运使,我为转运副使,常蒙垂训,时时记挂。我上月还遣人送了一对银瓶与裴公。”
我笑道:“妾来凉州之前,他精神仍然很好。不论冬夏,每日早起,定要在庭院中演一遍五禽戏,舒展身体,才去视事哩。”
崔希逸以手加额,庆幸道:“闻得裴公健旺,我当真欢喜。”
我恳切道:“妾原不该冒昧进言,只是……妾之养父年齿长于常侍,又迭遭朝堂剧变,犹能爱惜自身。常侍又为何自苦若此,岂不令亲者痛而仇者快?逼迫常侍出征的赵惠琮,因这场大胜而得圣人厚赐,如今可是快活无比。”
“阿妍!”王维忙一拉我衣袖。崔希逸神色变了几变,终道:“不妨。我听裴公说,阿郁通晓胡语?”
“波斯语与胡语乃妾当行本色,妾近来亦在习学吐蕃语与突厥语。”
“阿郁是裴公之女,我便也不瞒你——到赵惠琮回京师为止,我一直在查探于他。他逼我出战之前,在凉州曾收到大笔金银。”崔希逸悠悠道。
王维与我同时神容一肃,挺直了身体细听。崔希逸道:“但查到此处,线索便断。我想了想凉州城里的巨富之家,有财力拿出这些金银的人,并不太多。我已将汉人商贾查过一番,并无所获。再欲查问胡人巨富时,因种类有别,不好深入。他们商贩之间勾通连结,情状有若网罗,非汉人所能轻易探知。”我听到此处,已知道崔希逸要说什么了,果然他又道:“阿郁既然解得胡语,可否代我混入胡人商贾之中,查探曾有什么人拿出一大笔金银贿赂中使?”
我正要答应,王维却笑道:“常侍吩咐,下官与阿郁无有不从。只是阿郁年齿尚稚……”我暗自翻个白眼,我只是看起来十八九岁而已,实际上我都二十几了,与开元这个年号同龄!他还说什么我年纪小?却听他又道:“……行事恐有不当之处。她虽当尽力,但若不能查得真相,还望常侍不要降罪。”
崔希逸大笑道:“王十三郎你果真谨慎!裴公曾为我官长,我却反而请他的女儿为我效力,已属罪过,又安敢降罪裴公之女?”唤来仆婢,低声说了几句话。
我心道,在这场大胜之后,吐蕃与大唐两国不和已成定局,纵然查出那背后贿赂赵惠琮之人,又有多大用处?崔希逸仿佛料到我心思,道:“若只是赵惠琮贪图天子厚赐的富贵,因而矫诏,那也罢了。我只怕他矫诏迫我出战,背后另有原因。”我听得此语,心中一个激灵,点首道:“正是。”
崔希逸笑道:“我怕你一个女郎家出入胡人商贾之间,多有不便处,王十三郎又忙于我幕中书记之务,不能陪你。故而我寻了一人与你同去,权作你的兄长,他世居河西,识得吐蕃语,且行事精细,或能助你一二。”这时门外走进一人,向崔希逸见礼。我定睛看时,只见此人英拔出众,剑眉星目,赫然竟是安重璋。我惊喜叫道:“五郎!”
王维一怔:“五郎?”我点头:“安五郎是大唐功臣安公兴贵之后,深通军事,善养马匹。”崔希逸笑道:“原来你们早已识得了。”
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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