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板着脸说:“娘,小声些,奶奶在正房歇着呢。”
赵氏马上回头朝正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再转回头来的时候,她的声音明显就放低了:“逛得咋样?累不?吃的啥?”
长青摇头:“不累,吃的奶奶给带的馍,我是去找先生说读书的事儿,并没有闲逛。”
“那许杏哩?她没逛逛?”赵氏继续问。
长青皱了皱眉,又忍下,说:“我教她做的淀粉,拿到镇上去卖了。”这个事情瞒不了人,尤其是赵氏,那是他娘,一开始不跟她说可以,总不能故意的瞒着她。
“她能挣钱?”赵氏瞪圆了眼睛,“你咋不教我?”
第8章 五年之约
许杏用了不少水把红薯彻底清洗干净,因为怕耽误了家里用水,她又去井边挑了两桶水回来。之前刷洗干净的小坛子已经半干,她把坛子倒过来,控了控水,接着风干,这才开始切红薯。
赵氏从长青房里出来,就直奔许杏这边来,站在她对面看她切红薯,嘴里道:“我儿有本事吧?随便教教你,你就能挣钱了。”
许杏手里片刻不停,头也不抬,胡乱应了一句“范大哥确实有能耐”,能过目不忘呢。
“你也是命好,你家那么穷,要是正经给长青说亲,肯定是轮不着你的。”赵氏颇有几分骄傲,“往后你就过上好日子了。”
许杏心里直摇头,嘴上也没法再接话了,便干脆假装忙得没听见。
“我儿子说这个活累,体谅我在地里已经很累了,就不让我动手,那你就得好好干,实在干不了我也可以帮帮你。”赵氏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屋,刚迈开腿,又回头,“好好干活,赚了钱给长青,让他给你买新衣裳。”
等她回房去关上了门,许杏才停手,把方才切好的红薯丝泡进水里,又取了几个红薯放在案板上。对赵氏的这些不着调的话,她一概是听而不闻,不往心里去。她要先拿钱回来买酒曲,处理渣滓,下一步再剩下钱了还得买坛子,大缸,专门处理红薯的案板菜刀,至于什么时候能存下属于她自己的银子,她都不敢想了。靠这几文钱几文钱的攒,真的是太慢了,可她别无选择。
虽说这是体力活,可也是熟能生巧的,熟悉了工具和红薯的硬度,今天许杏的进度就比昨天快了些,等赵氏歇好了出来做晚饭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切好,开始洗红薯丝了。
她中午就吃了那么个粗面馍,一下午走了那么远的路,又干了体力活,早就累得头昏眼花了,可是这里是不可能有人给她点儿零食吃的,她只能倒了碗水喝下去,咬牙坚持着。
不知道长青跟金氏还说了什么,金氏居然嘱咐赵氏,让她以后每顿饭给许杏也添一个小馍。许杏还没意识到这表示什么,赵氏先就酸溜溜的说:“你看看,老太太疼大孙子,连孙子媳妇也沾光了。”
许杏只能照例假装听不见,但是她也没说把自己的馍孝敬赵氏,她实在是消耗很大,而且还在长身体,她也需要多吃一点。
靠别人养活自己,就只能盼着别人多给一点,还是自己不挣钱,腰杆不硬啊,许杏啃着馍,干劲越发充足,总有一天,她要过上衣食温饱、为自己作主的生活!
晚饭吃完,赵氏收拾过碗筷就被金氏撵着去洗衣裳,长青坐在门口,就着落日后的一点天光看书,金氏也坐在窗下纳鞋底。许杏把剩下的红薯丝全部洗完,淀粉水撇净,放在墙角静置,接着开始处理红薯渣。
她重新生了火,用大锅蒸这些红薯渣,期间用小勺子小心的继续撇着淀粉水上层的清水。她做得很仔细,也没在意院子里几个人对她的打量。
长青看她,是在考虑她的红薯渣酿酒的收益,金氏看她,是在想这丫头倒是干活不偷懒,而赵氏呢,嘴上说得再硬气,心里却是知道的,这活精细,让她干她可没有耐心,要是把那淀粉都扬出去扔了,那又挣不着钱,还真就是儿子说的,这活不适合她。
“这挺费柴火的,你可省着点儿,我去捡柴不容易!”虽然明知道自己做不来,可赵氏到底还是觉得好像在儿子眼里,自己还不如这个小丫头,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金氏就开腔了:“你要是能干得了你就去干,蠢笨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着,出点力气委屈你了,你是什么台面上的人哪?除了能出力,你还能干啥?”
赵氏便闭了嘴,低头气呼呼的搓洗着老太太的衣裳。
许杏顾不得这点儿插曲,一大锅红薯蒸好,她赶紧盛到大盆里,再把剩下的红薯蒸上,回头趁热把红薯泥压得更细更均匀。等所有的红薯泥都好了,她摸着温度也合适,便拌上酒曲,搅拌均匀,倒在坛子里,封上盖子,这才松了口气。
等许杏把厨房收拾利索之后,天色已经大黑了。院子里的几个人都回了房,只有长青的屋子里透出了一点灯光。
就着这一点灯光和天上不算明亮的月光,她简单洗漱了一下就窝在草铺上躺下了。本来还想算算明天买回酒曲以后能处理多少红薯渣,结果根本就没想出个什么就昏昏睡去,实在是太累了。只是迷迷糊糊间,她又想起一事,没有坛子了怎么办呢,买个坛子可贵啊。
把淀粉放在灶台边上确实是个好主意,因为温度高湿度小,淀粉干得很快,早上许杏去看的时候已经基本上干了。她用干净的勺子仔细翻过,把里面还有些潮气的地方都摊开,借着灶房里做早饭的热度让它完全干燥。因为惦记着这个事情,她早饭也没正经吃,胡乱往嘴里塞了个馍又灌了碗粥就又来拨动淀粉了。
“你这么着急是干啥?慢慢让它干着不就行了?还真指着你俩挣钱是怎么的?”赵氏看她这样,十分不解。
许杏只说:“快点干了质量好,一直潮着容易坏掉。”好在总共只有几斤,淀粉不多就干得快,赵氏去了地里没多久,许杏就确定全部都干透了。
一回生两回熟,再来镇上,许杏和长青都认得路了,走得也快了不少。他们在学堂门口分开,各自去办各自的事。
这一次不用长青引见,许杏一个人去了刘记酒楼。刘老板看见她有些意外:“这不是范家的小媳妇吗?今儿怎么来了?淀粉制好了?这样快?”
许杏把手里的盆子递过去,脆声说:“家里没多少家什,做不了太多,先做这些来给您,过几日再来送剩下的。您看这行不行?”
刘老板对待生意还是很认真的,亲手接过来,仔细检查了一下,这才笑着说:“我给你换个盆子,正好过过秤。”
范家只有一个称粮食的大秤,并不精确,毕竟交赋税都是用斗的,这个秤据说还是从前范长青的父亲倒卖粮食的时候用的。许杏用那个大秤称了红薯,却没单独称淀粉,于是就跟着刘老板去了柜台,想看看自己估计得准不准确。
她这举动落在刘老板眼里就是小心过度了,刘老板便道:“你这娃娃也不容易,怕钱拿少了范家人为难你吧?”
许杏笑笑,问起了淀粉的效果:“刘老板,淀粉用得多吗?”
刘老板一边称重,一边回答:“还没到卖凉粉的时候,主要还是炸鱼炸肉的用,昨天那一斤还没用完,估计到夏天卖凉粉用得就多了。”
说话间,刘老板已经把淀粉倒进他的盆里,称好了重量:“整好四斤,我给你二十二文,你拿好了。”
许杏收好自家的盆子,带着钱,跟刘老板道别后就直接去学堂门口等着。这一次她等了很久,都有些昏昏欲睡了,长青才出来。
“你等急了吧?”长青走到许杏身边,看她站起来,就转身往主街上去,“先跟你去买酒曲。”
许杏连忙跟上,有些懊恼的说:“早知道这样,我就先买回来了,还能省些功夫。”
十二文钱盈利全都买酒曲,也才四两。许杏买完,把剩下的十文钱交给长青:“这是二十斤红薯的钱,你拿回去给奶奶。”
长青接了,又说:“东堂屋里我记得有几个坛子,装粮食的,应该有空的,我回去问问奶奶,若能腾出来,可以给你用。”
“这可太好了!”许杏喜出望外,又有些担忧,“可是粮食能倒出来吗?”
“奶奶这几日也开始吃些红薯了。”长青道,“这么吃了一冬,怕是没多少麦子剩下。小米是我病着的时候给吃没了的,空坛子定然有。”
“那敢情好!等我的酒好了,就能多卖些钱了,到时候给你们买粮食吃。”许杏颇有些当仁不让的爽气。
长青侧过脸来,认真的看着她,问:“我与你立个约定如何?”
“什么约定?”许杏发现他并不像是玩笑,便也认真起来。
“昨日我说过,往后我要专心备考,红薯的事情你就自己做,得了钱自己攒好,五年以后,我给你写退婚书,你就可以离开了。”长青说。
这是长青第一次准确的说出让许杏离开的时间,许杏心中一动,问:“先生是不是说你的学问够了,肯定能考上?”
长青点点头:“做保的秀才廪生这些人,先生会去帮我找,我只需要出银子就好。先生确实说我的文章不错,让我明年开春去考生员。只要考上我就直接后年去秋试。”
许杏思考了一番,说:“你收留了我,还支持我做红薯加工,范大哥,你对我有恩的。这样吧,这五年期间,我挣的银子都分你一半。”
没说不想走,长青并不意外,只是分钱这话,他刚想说不要,可是想想他的实际情况,又大方不起,便道:“一半太多了,三成吧。”五年之后他应当已有功名在身,到时还她便是。
许杏也没有拒绝,点头答应下来。
第9章 红薯面条
许杏新买的四两酒曲能处理六十多斤红薯渣滓,正好刘老板要的淀粉还没做完,要十六斤淀粉,这个过程差不多也就出这么些红薯渣,算是正好。
家里果然如长青所说,已经没多少粮食了,东堂屋里的三个大瓷坛子都是空的,倒是都可以给许杏用。她也不攒活,立刻就着手洗刷收拾起来。
“娘,没多少面了,要不您也全吃红薯吧?”赵氏去东堂屋盛面蒸馍,也发现粮食不够了。
金氏这次倒没有训斥儿媳,而是回到自己的里间去找她的钱匣子。她先打开最里面的荷包,看了看安静躺在那里的两个银锭子,然后小心收好,再扒拉着数外面稀稀拉拉的几个铜钱。连上长青刚才给的十文,金氏也就才有二十来文钱,买不了几斤面,再说也不能全花掉,过一个月就是清明,还得花钱上坟呢。
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最是难熬,老头子在的时候都是他想办法,再加上儿子每年会捎几两银子给她,家里两亩地是少,可是打了粮食除了交税,都留下自己吃,家里人口又少,便是没有红薯,金氏也很多年没有挨过饿了。
可是今年不一样。儿子两年多没回来,长青又病了那么一场,她除了那二十两棺材本之外是真没啥钱了。赵氏……她还没那个脑子藏私房,外头欠的银子还没还呢。
实在不行,“窖子里不是还有一千多斤红薯吗,上东头老贺家去问问,能不能换点面。”金氏吩咐了一句。到新麦子下来还得三四个月,若是一直吃红薯,她人老了胃肠不好,受不了。
赵氏应了,飞快的出门去。
许杏预计今天肯定处理不完那么多红薯,为了防止红薯渣隔夜变质,便只做了清洁工序,把彻底清洗干净的红薯用大盆装着,放在背阴的倒座处,准备明天一早开工。反正这几天倒春寒,没有破损的生红薯放一晚不要紧。
范家的院子很小,许杏一边干活,就听见赵氏回来跟金氏说:“说是要五斤换一斤麦子,要换面粉得十斤换一斤,他家也太黑了!”
“那你找一家不黑的?”金氏瞪着她,“红薯是贱物,本来也不值钱,他家不得挣点?白给你行方便?去换十斤面去。”
对于她们婆媳之间的事,许杏不太关心,她关心的是赵氏带回来的数量关系。这姓贺的人家肯定是留了赚头的,可也看得出红薯不值钱,准确的说,是未经加工的红薯不值钱。
这个时候的粮食产量肯定跟后世科学种田没法比,小麦估计也就能亩产三百多斤,而红薯却要亩产三千斤,但是因为赋税不收红薯,所以小麦还是最主要的粮食作物,红薯的经济价值被严重低估。
长青要准备科举考试,她不能时时去找他,只能自己多加留心,然后趁他有时间的时候再跟他商量,毕竟这些民生之事对于未来要科举入仕的人来说也是有用的。
第二天天气不算好,有些阴冷,许杏咬牙苦干了一天,才把淀粉洗完,红薯渣也封在坛子里发酵上。
只盼着这些红薯渣能多出些酒,许杏揉着酸痛的肩膀,想着自己忙活到现在,手里还是一文钱都没有,暗自希望着。
回到草堆里稍微休息了一会儿,许杏又回灶房去看淀粉水静置的情况。
赵氏正在揉面。瞧见许杏进来,她一下子找到了听众,絮絮叨叨的说起来:“咱家这老太太最是会享福的,十斤红薯换一斤面她都换,那一百斤红薯呢,说没就没了。”
这是许杏无法评论的事件,她就专心撇着淀粉里的清水,没说话。
“你弄这个到底挣到钱没有,一个钱也没见着。”赵氏问,“这个买卖能挣多少钱?”
这就躲不过去了,许杏就说:“用多少红薯都是把钱给了奶奶的,至于挣的钱,要给范大哥攒着去考状元呢。”
赵氏显然很不满意:“考啥状元啊,那是那么好考的吗?干搭上束修银子,还不如跟我一起去种地,多了收成说不定还能再买上些地呢。”
许杏心中不认同,嘴上也没争辩,却不再谈钱的事,而是问:“婶子,我看这红薯蒸熟了挺软和的,要是揉上面擀面条,应该能省点面吧?怕烧心的话就再就点咸菜卤子。”红薯面条,可是饥荒时期的好东西啊。
赵氏想了一回,道:“是个法子,明儿试试。”
这次的淀粉多,一晚上没干透,只是还算不错的湿粉,需要接着干燥。许杏跟长青说了,再晚一日去镇上,长青也没什么异议。
因为不去镇上,也不用做红薯加工,许杏今天就去山上捡柴。这时节雨水少,山上的枯枝还算不少,她并没很往山林深处走,两只手分别拉着一捆木柴就回家了。
路上也有人跟她说一两句闲话,她倒也应对得来。然而她发现,像范家这样能吃饱饭的人家其实很少,即使有了红薯,多数人家也吃不饱。
她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别的人家一般人口都多,需要的口粮多,而且居家过日子,除了吃总还有别的开销,这又需要银子,得卖了粮食换,红薯卖不上价,麦子豆子产量低,可不就还是挨饿受穷吗。
走到家门口,她听见里头吵吵嚷嚷的,便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进门,于是门里面的说话声就飘进了她的耳朵:“不是我们来找不痛快啊,这红薯顿顿吃,也快吃没了,还好几个月才收麦子呢,咱也不能等着饿死啊!借钱的时候说得好,很快就还,如今也得给咱们个说法吧!”
原来是讨债的上门来了。
许杏刚想着要不要回避一下,门就从里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妇人面色不善的出来,瞧见许杏,哼了一声,快步离去。
没人追出来,许杏自己拖着柴禾进院子,就听见堂屋里赵氏说:“不行就让长青别念书了吧,天天也不上学里去,还得给先生束修,怪可惜的。”
“你个蠢货!读书那么大的事,不如你几个红薯要紧是不?这银子谁借的?怎么借的?我不说,我就看看你怎么还,见天的就知道吃,儿子好了你就没事儿了,等着我替你还账呢是吧?我跟你说,家里没有银子!”金氏语气也不好,但是并不同意长青辍学。
“那要不就把许杏送回去呗?不是说有福吗,要是连银子都换不了,那叫啥有福?”赵氏这次没有闭嘴,反而有些理直气壮的,“我借银子也不是我自己吃了穿了啊,怎么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儿了呢?”
“怎么你还硬气上了,是觉着你男人要家来了你有靠山了是怎么的?你男人还是我儿子呢!你看他听谁的?”金氏一拍桌子,“你也不用想着他回来就能给你银钱,这回我说什么也不能叫他再给你银子了!给了你银子,不是回头进了赵家门就是让人家哄骗去了!”
许杏把柴放好,回头就看见长青进了堂屋。他仿佛完全没听见祖母和母亲的争执,径直说:“奶奶,我明天跟许杏还得去一趟镇上,我去交文章,还有问题要请教先生,许杏去卖淀粉,这次卖得多,能多得几十文。”
“去吧去吧,带着馍,路上别饿着。”金氏一脸怒气还没收起来,但是对着长青已经算是态度温和了。
这么一打岔,她也提不起精神接着训赵氏了。长青一出了堂屋,她就冷下脸来道:“你凭你自己挣过几个钱?我看许杏比你能干多了!快去做饭去!”
青杏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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