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摇摇晃晃在洛河里划着,崔青对王宵猎道:“这一家画舫,是一个叫吕员外的人开的。本来孟邦雄占据洛阳的时候,他的船收了,这几年甚是残破。节帅占领洛阳后,请了高手匠人修复一番,才又开了起来。船上请的有高手厨子,做洛河鲤鱼是一绝。大娘子亲自问过了,觉得甚是满意。”
王宵猎道:“只要鲤鱼做得好,能合姐姐口味就好。”
王青秀笑笑,看看王宵猎,没有说话。
靠近画舫,吕员外早就站在船边。吩咐一边的小厮准备踏板,把王宵猎一行接上船来。
上了船,吕员外道:“节帅今日登船,小的这艘画舫真地蓬荜生辉!阁子已经准备好,节帅请随小的来。”
说完,亲自带着王宵猎几人,进了一个小阁子里。
虽然说是小阁子,在船上算是非常大了。靠窗摆了一张桌子,一边一张椅子。旁边一张屏风,屏风后面的空间不小,可以放外袍、帽子之类。屏风旁边还有几张凳子,一张低桌上有些茶果。
请王宵猎和王青秀两人坐了,倒了茶,吕员外道:“节帅且稍等,酒菜一会上来。今日渔夫捕了一条五斤重的大鲤鱼,小的买了来,一会节帅尝鲜。有什么吩咐的,唤小的进来。小的就在门外。”
王宵猎道:“你是这一艘画舫的员外,如何等在这里?来个小厮,有事我吩咐就是了。”
“不妨,不妨!”吕员外满脸堆笑。“节帅来到小的船上,是天大的颜面!小厮们手忙脚乱,如何服侍得好?”
对于这种事情,王宵猎一向不计较。员外愿意服侍,就随他们去,自己也不会特别在意他们。
崔青带着手下和吕员外一起到了阁子外面,里面就剩下王宵猎和王青秀两人。
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洛河水碧波荡漾,还有水鸟上下飞翔,着实是令人心胸开阔。偶尔还会有一两条鱼蹦出水面,在空中伸展身姿,很快落入水中。
突然,王宵猎眼睛一亮。
就见洛河岸边柳树下的一个茶铺里,靠边坐着一个少女。少女穿着湖绿色的裙子,皮扶白晰,一头乌发,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手指轻轻绕着桌上杯子的边,歪头脑袋。
离得远,王宵猎看不清少女的模样。但只看身姿就知道,这是自己刚到襄阳时在鹿门寺见过的那个少女。
世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两人刚见第一面,就如已经相识千万年。在这滚滚红尘中浮沉,只是为了见那个记忆深处的影子。王宵猎觉得,自己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轮回,只是为了等这一个影子。
“大郎,那个小娘子美吗?”
这个时候,王青秀突然笑着问王宵猎。
王宵猎道:“离得太远,看不清长什么样子。不过看她样子,想来是美的。”
王青秀“噗嗤”笑了出来。道:“你盯着那里已经看了好久了。刚才吕员外上了酒菜,你都一动不动!”
“是吗?”王宵猎转过身来。“我自己没觉得。”
王青秀道:“你想不想知道那小娘子的名字?有没有许配人家?”
王宵猎道:“看她的装束,就知道还待字闺中。不过倒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这个年代的女人,一般来讲,小女孩的时候一个装束,少女又是一个装束,所谓及笄之年。等到定了亲,又是一个装束。嫁了人,又是另外一种装束了。
看女子的穿着打扮,一般都能知道有没有定亲,有没有嫁人,不像后世那么麻烦。
王青秀道:“这个小娘子叫林夕。我昨日跟你说起,为你找了一户人家,就是这个小娘子。”
“这么巧吗?”王宵猎猛地抬起头来。“难道,这就是天定的缘分?”
王青秀道:“你看小娘子俊俏,就说什么天定的缘分!”
王宵猎大笑:“姐姐,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在你面前,我何必说这些闲话。这个小娘子,以前在襄阳的鹿门寺我见过。只是那时没有见到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只是记得穿着湖绿长裙子,在我面前一下了过去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念念不忘,没有想到今日遇到。”
“你以前见过?”王青秀吃了一惊。“她们一家,确实在鹿门寺里待过。”
王宵猎点头:“是啊。虽然当时没有见到她的样子,今天看起来也是影影绰绰,我确定就是一个人。”
王青秀有些奇怪。问道:“既然如此,这些年来你怎么从来没有问过?以你的权势,这种小事,随便问一问便就知道了,又何必等这些年?”
王宵猎道:“当时我见到她,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只能是天定的缘分。既然是天定的缘分,我又何必去问呢?兜兜转转,总还是会遇到她。”
王青秀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王宵猎,好似不认识他了。
自己的这个弟弟,从小看着长大,一直觉得天下间再没有人比自己更熟悉他了。忽然之间,王青秀觉得,连自己也不了解他。这个世界上,真有这么奇怪的事?
天定的缘分,老天爷会如此成全人?
兜兜转转许多年,我未婚,你也未嫁,原来我们还会碰到一起。这些年来,王宵猎对于自己的婚事,一直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他总是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远处看着自己,跨过了千万年。
那双眼睛,是林夕的眼睛吗?当然不是。但那双眼睛的主人,是林夕吗?谁又能说得清呢。
第655章 掌书记
王宵猎同意与林夕的婚事,让林升源和王青秀喜出望外。忙忙碌碌,开始亲事的各种程序,挑选日子。只是没有人问一问,林夕愿不愿意。是啊,林夕有什么资格不愿意?
将要过端午节,刘子羽从寿安县回来。
原来兀术开始从陕西撤退的消息传到张浚耳中,东西夹击已不可能,命刘子羽速回凤州。
进了洛阳城,刘子羽到河南府衙见王宵猎。
饮了茶,刘子羽道:“我在寿安的这些日子,见了节帅的军校,才知道节帅的军队与其他军队大不相同。等我回到凤州之后,会向枢密禀报,能学的应该会学一些。”
王宵猎道:“我的军队不再注重个人,而是重视军队这个组织。所谓名将,是在战争中屡立战功,用事实来说明他们功绩的。现在其他军队,哪一个会注重这些?参议不觉得我这样做鄙陋,已经难得了。”
刘子羽心道,若不是你连战连胜,用事实证明金军不是对手,只怕我也不会瞧得上这种方法。如何用兵练兵,前人的著述如汗牛充栋,偏偏你就要与别人不一样,哪一个会看得上呢?
说了一会闲话。王宵猎道:“人在这个世界上做事,大致分来有两种。一种是无组织,一种是有组织,大多数情况下有组织胜过无组织。军队是高度组织化的,要想有战斗力,必须从组织是想办法。只是要加强军队的组织能力,就要踏踏实实地研究、工作,说大话是没有用的。但是,有许多人,就喜欢说大话。如果让他们天马行空,可以从开天说到辟地,从太阳说到月亮,什么都懂。但如果让他们做事,就手忙脚乱,什么也不行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踏踏实实做事的人,而不是夸夸其谈的人。”
刘子羽拱手:“多谢节帅,某心中自然有数。”
王宵猎也不知道刘子羽理解多少,也不好多说,备了酒筵为他送行。
人类历史纷纷扰扰,看似杂乱无章,其实还是有迹可循。我们对一件事务的认识总是从浅薄到深刻,从只知其皮毛到认识其本质,一步一步深入。人类社会的事,总是从无组织到有组织,从组织简单到组织复杂,一直复杂到组织力开始降低,整个结构崩溃,再从头开始。
军队高度组织化,战斗力与组织能力高度相关。从汉时的一汉当五胡,到宋朝时打不过西夏,打不契丹,还打不过金朝,也打不过后来的蒙古,可以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汉人军队的组织能力在降低,周边民族的组织能力在上升。
找其余的原因,什么汉人怕死不能打,什么崇文尚武军人地位低,什么军队缺少马匹,诸般种种,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要从军队的定位、组织入手,分析军队组织能力的降低。
从王宵猎注重军队的组织建设,其军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反映到战斗力上,远远超出了王宵猎自己的估计,更加超出了其他人的估计。
送走了刘子羽,王宵猎接到了朝廷的诏书。由于兀术北撤,同意王宵猎改编王彦的军队。
放下诏书,王宵猎百感交集。想当年自己在开封府,对军队事务一窍不通,还多亏王彦帮忙。没想到几年后,王彦会成为自己的属下。而且王彦只有三千人,编入王宵猎的军队,并不算重要力量。
五月初六,王彦到了洛阳。
王宵猎迎出城外,接了王彦进城。
到了府衙,王宵猎摆下宴席,请了一些老人,为王彦接风。
众人各自落座,王宵猎道:“镇抚此番来洛阳,我们算一起共事了。愿齐心协力,做出一番事业来!”
王彦苦笑:“节帅,我到了洛阳,也不是镇抚了。近日得诏令,节帅为京西南、北路、河东南路宣抚处置使,治下不再设镇抚。金、均、房三州本归京西路管辖,已经裁撤了。”
李彦仙还没有回来,但是升任的诏令王宵猎已经知道。
宣抚处置使的职权比宣抚使稍重,可以便宜黜陟属官,真正的一方大帅。对王宵猎最重要的,是此职与在秦州开府的张浚职位相同,不用再担心他控制自己的军队了。
王彦的镇抚使被撤,本来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张浚手下,再一个就是到王宵猎这里来。富平之战后,王彦与张浚的关系并不愉快,再三考虑,还是来了洛阳。
见王彦郁闷,王宵猎笑道:“你来了洛阳之后,便任参抚处置使司的参谋官吧,与陈求道、陈与义、汪若海三人相同,帮着我参谋军事。我设了一个司令部,里面一直缺个掌书记。子才愿意,就在司令部里任职掌书记如何?”
王彦道:“我在金州,对于节帅军中事务还是知道一些。你军中许多的规矩,我并不熟悉,只怕干不好。”
王宵猎笑道:“世上哪有生而知之的人。做得久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王彦想想,点了点头:“一切但凭节帅安排。”
想起当年在开封府的时候,王宵猎手下几百人,什么不懂,只凭着一腔热血。自己与他投缘,来往较多,帮了王宵猎不少。没想到几年之后,王宵猎已经拥兵十余万人,占领三十州,不可同日而语了。而自己那个时候手下有“八字军”,兵力强劲,任谁不敢小视。结果南下数年,“八字军”已不复当年规模,没有人重视了。
世事沧海桑田,实在让王彦感慨良多。
王宵猎道:“金、均、房前面有商、虢两州,不用再驻扎大军了。子才知道,我的军中,不管是哪里来的军队,必须重新训练。你的三千兵马,到偃师新设的新兵营重新训练。顺便从里面选些军官出来,到军校学习。‘八字军’当年镇慑天下,里面不知道有多少能人异士,不可埋没了。”
王彦道:“节帅安排就好。十余万大军面前,三千兵马算得什么!”
王宵猎道:“我们面对着一个共同敌人,必须同仇敌忾!不要拘泥于这是我的兵,那是你的兵,我们都是朝廷的军队!只有放下了成见,同心对敌,才成取得最后胜利!”
第656章 夜饮
酒过三巡,酒劲上来,大家的话题没有那么多顾忌,聊得轻松许多。
王彦道:“在开封府时,节帅不过数百兵马,一腔热血。那时在我的眼里,节帅是个上进的少年,哪里想到数年之后坐拥十万大军,成一方大帅呢?世间的事,真是难说。”
王宵猎道:“不但是子才想不到,我也想不到。那个时候金军如神兵天将,几乎无可匹敌,任谁都会绝望。只是在绝望之中,有的人投降了,有的人放弃了,还有的人在绝望中奋起。试过百种方法,受过千种磨难。只要真正地为国为民,得到人民信任,总会找到拯救国家的方法。几年过去,再想想当年,真地是令人感慨万千!”
曹智严道:“那时候我们随着节帅,哪里敢想今天。通判起义兵勤王,我们慨然从军,只想着以死报国。谁知道几年之后,开封府被破,二圣北狩,天下再没有能够抵挡金人的势力。若不是宗元帅留守京师,抚慰人心,不知成什么样子。可惜,元帅以死报国,没有活到今日。”
王宵猎点了点头,沉声道:“一腔热血,只想着为国效命,并不足够,还要有报效国家的方法。如若不然,只是多几具枯骨而已。我们当时南下襄阳,说起来真是侥幸。周围没有强大的势力,让我们轻松占据许多地方。等到乱兵过来,我们已经有了一支军队。几年下来,终于有了今日。”
宗泽在开封府,号称有百万军队,连胜金军,其实大多当不得真。当时金军的进军方向并不是开封府,宗泽对付的金军不过两三千人。面对两三千敌人,号称自己有百万大军,这个世界真的魔幻。
可在那个时候,数千金军,真地不可一世。宋朝军队不管有多少人,都形不成合力。金军可以直冲主帅,两三千金军击溃十万宋军也不是稀奇事。现在想来,真地沧海桑田。
宗泽的作用,是在宋朝最困难的时候,占据京师,给了天下臣民坚持下去的信心。而且开封府的诸多势力,在宗泽抚慰之下,大多能够为国效力。如果那个时候的宋朝有王宵猎的手段,这些势力未必不能成为真正的军队。可惜宗泽一去,势力星散,这些人成了祸乱天下的盗贼。
建炎年间,除了陕西之外,宋朝的大部分地方都是真空一般。百姓没有组织,官府没有军队,只要胆子够大,拉起几百人的队伍就可以占据一方。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王宵猎有了自己的地盘。
王彦道:“想当建炎时,天下多少势力?能够坚持到今天的,又有几人?似李成、孔彦舟、张用等人,这两年朝廷或抚或剿,他们有的投了刘豫,有的成了朝廷大将。真正占住地盘,成为一方之帅的,也只有节帅了。”
王宵猎道:“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直到此次北上洛阳,才有些明白。说金军善苦战,冲阵时不计伤亡,许多军队都被金军一冲就散。从在襄阳的时候起,我与金军交手多次,从来没有被金军冲散过军阵。为什么?说到底,军队的组织不同。我的军队,从建立起,就强过金军的组织,他们怎么冲得散呢?”
王彦点了点头:“这些年来,节帅手下将领,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军队是有组织的暴力集团,核心在组织。这句话我经常听,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但是仔细体会,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没有组织,军队就是一盘散沙,如何跟金军作战?有了组织,同样的人,战斗力截然不同。”
王宵猎道:“我也是逐渐才体会到这句话里面的意思。组织,就像织布一样,纵横交错,织得好了,丝线就成了好的布。织得不好,扭七歪八,不成样子。我们统帅军队的人,必须能把军队组织起来。要组织起来,必须要有合格的基层将领。指挥使和都头这两级格外重要。他们做得好,将帅就省力不少。最初建军校,我并没有清楚地认识到军校的意义。过了这些年,才真正明白,这样做的好处。”
王彦笑道:“我在金州,旁观节帅的军队,看得最明白。从去年开始,节帅的军队慢慢不同了,开始有了自己的风格,不再似从前。现在与金军对战,完全占据上风了。”
王宵猎点了点头。举酒与大家畅饮。
王宵猎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应该怎么做。而是在做的过程中,一点一点试探,一点一点试验,一点一点改进。这么做的脚步不停,就一直进步,数年时间超过众军。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如果从一开始你觉得自己知道了答案,这个答案十之八九是错的。真正的答案,是要脚踏实地,实事求是,慢慢耐心地找出来。
在这个时代,怎么救中国?如果你翻开历史书,觉得英国的历史不错,可以借鉴。觉得法国的历史不错,也可以借鉴。觉得德国历史不错,同样可以借鉴。甚至开动脑筋,把这些经验揉和起来,觉得找到了答案,那么实际上就没有找到答案。
一个时代国家落后了,向外国学习,不是这样学习的。不是看见别人那样做,我也那样做,就一定行。可以肯定地说,一定不行。而是要分析自己国家的历史,分析自己国家的实际,结合别人的经验,找出来问题在哪里,应该怎么样去改。要明白想达成什么目的,怎么样达成这样的目的。
汪若海道:“当时我初到邓州,其实对节帅的做法也看不顺眼。后来形势所迫,追随了节帅。时间长了才明白,节帅的许多做法虽然看起来有些荒诞不经,但却有实效。到了今天,剩下的只有对节帅的佩服!”
王宵猎看着众人,道:“佩服什么?其实许多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对我来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而不是假装知道。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一点一点去试,一点一点总结,力图越做越好。我们的经验多了,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慢慢也就知道了。要试,要总结经验,要吸取教训,不要轻信别人,这些话很简单,做到不容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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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汉之国 第2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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