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香透,万树金黄凌寒开。秋意明灭间,少女从桂花林中缓步行过,披帛曳开一地残痕。
他伸手欲触,抓住的只有风声。
春日…已经过去了么?
程俭猝然睁开双眼。元漱秋斜倚在窗缘下,出神地仰望着满园苍翠。一滴晨露顺竹叶滑落,滴答,落在下一片承接的竹叶上。
她听见程俭醒了,回首来望他。竹影在她白皙的面庞上斑驳,被微风一吹,连带着沙沙作响。像新出窑的瓷胚,墨笔写意绘出绿筠。
“…素商?”
喉咙撕扯得紧。哑声说了两个字,余下的都干干卡在舌尖。元漱秋走到他床前,倒了一杯白水给他。润了润,程俭才找回自己的嗓音:“多谢公主殿下。”
“你高烧了半宿。”元漱秋陈述般地说,“至于身上那些伤口,我已派人处理过了。虽然血流得多,好在都是些皮肉伤。外敷内服,慢慢静养着,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他的心头一松。无论如何…她还是关心他的。
“为什么把我牵扯进来?”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元漱秋伫立在他床边,漆黑的眸子本来不惹尘埃:“我是为天子求贤的使者。此番私访益州,扳倒扰乱科考秩序的杨家是其一,其二是为了寻找一柄趁手的好剑,剑斩世家之人。”
程俭心头刚刚燃起的光亮又黯了下去。原来,她从头至尾是这样看待他的——一柄趁手的好剑。
元漱秋察觉不到他的失落,径直往下说道:“杨家不过是个序幕。科举推行十余年,寒门始终不得重用,全因世家大族把持着官场机要不放。我欲打击世家,只得从寒门中扶持新人,张羡钓为此向我举荐了他唯一的弟子。坦白说,我对你很满意。”
程俭艰涩地问:“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
“因为我不会轻易相信人。”
而他轻易地相信了她。
“我…以为你是真心想要帮我的。”
元漱秋清冷冷地乜他一眼,好像他烧糊涂了:“我的确在真心帮助你。程俭,别想错了。我和你的根本目的一致,你要替天行道,我要揭发杨家,本来就是一体两面。之所以不对你透露我的计划,一是我还不够信任你,另一方面是从旁观察你的能力与价值。再好的宝剑,也要上手杀过敌才知道合不合用。何必摆出这副委屈姿态?我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
程俭扯了扯唇角,手指用力捏紧了褥面上的褶皱。是、是,她每一句话都说得不错。她不欠他什么,也没有跟他坦诚相待的必要。不过是目的相同,结伴走了一段崎路,偏偏他上了心、在了意,好感了一个名叫素商的道姑女郎。
元漱秋说,只把他当作一柄好剑。可是她认真读过他写的文章,一读就读到了乌雀南飞。她吹过许多的曲子,默认天地之外,他作她唯一的知音。她皓腕簪过一朵芙蓉花在他发上。她挺身出来维护他,点燃不香之香。她浅笑着称赞他,每一餐、每一饭,他都准备得十分用心。她的笑意化为了酒,实在可以醉人。
如果她始终只是在掂量他好不好用,那么这些又算得上什么?
攻心之计吗?
程俭想要朗声大笑,笑他终于解开了这个连环套。一笑,却牵动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发疼。
到头来,他是不是应该庆幸,他还有几分值得元漱秋动用攻心之计的价值?
“你说得对,我实在很天真。我以为你做了这么多,至少说明你是有一点在意我的…结果不过是你计谋中的一部分。”
元漱秋无言地凝视着他。她不是一向聪明吗?怎么这会又蹙着眉、挂着一副困惑不解的表情了?
“我的确在意你。”元漱秋斟酌片刻,终于开口说道,“我说过,你是难得的人才。借由洪时英的大婚造势,就是要将你推为新贵中的第一人。杨家垮台后,益州的考场会重新清明。以你此番声誉,加上自身的才学,通过乡试、进而参加明年上京的省试,并不算困难。”
眼见程俭仍是一派黯淡的神色,元漱秋软下了声,安抚性地说道:“我诚心希望程郎入我彀中来。无论钱财、名利、地位,但凡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程俭愤而转过脸,欲要发作,遇上元漱秋的清眸,最终只是自嘲地笑了笑。他遍体鳞伤地躺在床上,与居高临下的元漱秋对峙,落魄中依旧带着一丝桀骜逸气。
“殿下自己没有心,也不懂得别人的心。”
元漱秋眸光一滞,彷佛意外会等来这么一句话。她那张水月观音般的脸庞上,不染人间声色,此时亦微微漾起皴纹。映在天心的一轮圆月跟着破碎了一瞬,仅仅是刹那的动摇,再观望时,圆月不复有缺,浩浩汤汤的湖水已然回归澄静,映得出照影之人,映不出湖底波澜。
“我需要懂么?”元漱秋冷淡地诘问。
是啊。她需要懂么?他有什么资格摘下她,让原本就在云端上的她靠近他、懂得他?
言尽于此,两人都无话可说。无形的高墙横亘在元漱秋与程俭之间,昭示他们那不可解的身份之差。疏远是如此轻易,反衬得那些谈笑、晏坐、你来我往、同进同退,是如此的不堪,轻轻一击便击碎。
春日终归是过去了。
“在你伤好之前,我会一直派人医治。不用觉得过意不去,就当作是你老师的面子。”元漱秋率先打破了沉默,“既然你坚持回绝我,我不会强人所难。来年你进京赴考,仍可以到我府上行卷。你也知道,省试比乡试更看重名流的溢美。你是聪明人,分得清事情缓急。不该你逞能的时候,不要逞能。”
少年郎君俊美的眉眼里,失去了惯常的灵动,不知有没有将她的嘱咐听进去。
他木木地捂住胸口,按下那一阵又一阵的闷痛,垂首向她礼道:“俭,谢过公主殿下抬爱。”
元漱秋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他身上,凝神处,却空无一物。
“照顾好自己。对天下的好文章、好音律,还有青年才俊…我总是爱惜的。”
好文章成百,好音律上千,纵是五陵年少的青年才俊,也不只他一个。
程俭落拓地一勾唇,苍白的病容上泛起薄雾一般的怅色:“程某知道。”
他无意中摸到了收藏在怀里的丝帕。真遗憾啊,那枝桂花的蕊心还是来不及绣完。他特意挑选了混编金箔的丝线,设想着绣好之后,往阳光下一展,该是怎样的耀眼炫目。
程俭不喜欢欠人情。但他已然欠了她一个巨大的人情,怀中的这点东西,还不还,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元漱秋随手抻了抻坐皱的裙摆,流沙似的披帛,就这么从他床沿边曳过。
她的背影纤细而静美,与任何一个蜀中山间采荇的少女无异。
行至门口,她忽而回眸望来,无悲亦无喜,只是学那诗词,却把未熟的青梅嗅,撂下一句家常闲话。
“程俭,我早就说过的,没有人愿意叫我的本名。你…之前还不相信吧?”
他心中一震。那道背影已离开了。
移墙竹影动,不见玉人,惟留疏朗朗风,拂过篁林叹息。
隐约仍在那个浸透了桂香的梦中,不知此身是客。他伸手欲触,最终什么也没能抓住。
胡不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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