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过去了。
端阳倚坐着美人靠,环顾一圈庭中树木,心想,当初想整饬一下园子,这一耽误,什么也没干成,平白辜负了春天。
她低头揉了揉抄书酸痛的手腕,叹息一声。
“大好时光,做什么在这里长吁短叹?”长廊的尽头一个声音渐渐近了,一如既往清如玉石。
端阳抬头看时,秦异已经站在她面前。
她浅笑,指着那边结出花骨朵的石榴说:“时间过得好快啊,石榴花都快开了,我当初还想趁春天多雨种点花的。”
“想种什么花?”
端阳摇摇头,“没想好。”
“那你的想想真的就只是想想而已了。”秦异打趣她光想不做。
但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娇嗔着推他一把,还是一脸暗淡,连笑也是莞尔的,规矩不露齿。
苦涩。
这小半个月她一直这样恹恹的。起先秦异以为她只是因为罚抄不开心,还想以她的性格不至于此。持续的时间长了,秦异心中担心,开始重新思考其中原委。
秦异握住端阳的腕子,替她揉了揉,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正好今天有空。这么久了,也没一起出去过。”
“不了,”没想到她会拒绝,说出来的理由十分为他考虑,眼神也有些微闪躲,“你好不容易闲下来,好好休息吧。你不是还要谱新曲子吗。”
密阴的无心之语,她却当真了。
秦异用力拉端阳起来,“就是因为好不容易闲下来所以才要出去,天天闷在家里是谱不好曲子的。陪我出去换个心情吧。”
这样好说歹说,生拉硬拽,端阳最后才和秦异一道出门。
咸城的建设,规划平整。中间有燕道,东西各四条纵向大街,东纵街的名字中都带“永”字,西纵街都带“长”字,再加上九条“康”字横道,寓意“久久永长康”。
室外街热闹拥挤的气氛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躁动起来,他们信步走在长秋街,忽然听到一阵锣鼓喧天,探进人堆里一看,原是一队胡人在表演戏法。
一人冲着火把喷出一口酒,火焰烧出去老远。
端阳正在拍手叫好,一个人把锣平摊伸到她面前,嘴里说着什么。端阳听不太懂,呆呆愣愣地不动,秦异已经扔下了半两碎银子。
“你听懂他说什么了?”端阳一脸倾慕。
看他们打扮,应该是翟国人。翟地偏远,语言体系也很复杂,如果不是对此有研究,说不清一二。
他的答案要让她失望了,“没听懂,反正给钱没错。”
恰好此时表演结束,人群开始离散,有人不小心推了端阳一把。她一下没站稳,幸好秦异扶住她,带她离开了此处。
他们沿着长秋街慢慢走,从北向南,一路上看见好多写着别国地名的酒旗,什么荣城烧鹅、燕都火烧,甚至还有晋城的桃酥。
满耳朵的叫嚷声,若细细分辨,可以听出不下六种语音。光秦国就有东西两种方言,以东部官话为主,巷子里几个童子唱着“白水岸堤”的歌谣,就是比较正宗的东部关中语。除此之外端阳还听到了韩、楚、燕等国的口音。
喧嚷的人声如潮般涌来,端阳要拔高声调才能让身边的秦异听清,“咸城里好像很多异国人?”
身侧的秦异没有回应,好似没听见她说话。
他的视线落在左手边巷中围圈唱歌的童子身上,目光如炬。
“秦异?”端阳又喊了一声,“你在看什么?”
被直呼名字的秦异收回悠远的目光,微笑摇头,拉端阳接着往前走,一边解释:“当年秦国贫弱,孝王定了两条国策。一为求贤,但有才能强秦者,无论出身,可居高官、领国政。像丞相王凘,就是蔡国人。二为引人,鼓励山东之民来秦国从农从商,以此富秦。咸城作为国都,外地人当然尤其多。”
不要怕背井离乡,因为这里有无限的机会,只要有足够的本事,就可以在咸城安家。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秦国因为先天贫弱,所以一直在思富图强。穆王定国,孝王图变。招贤引能,也是秦国快速跻身强大的一大内因。
“众多像王丞相那样的寒微之士来秦国做官,世家贵族不会有意见吗?”端阳问。
毕竟官职只有那么多,一介寒士甚至当上了百官之长。
秦异点头,“当然有。即使强硬如孝王,也花了好长时间才推行,杀了不少人。”史书已经轻轻翻过这一页,寒士与世家的争斗,却远没有结束。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走到打着晋城桃酥招牌的饭馆,他们便进去坐下点了点吃的。
正在等上菜,秦异对端阳说:“你先坐一下,我去买点东西,马上回来。”说完,秦异便带着终南稳健离开。
也是凑巧,秦异前脚离开,后脚店小二就端上了他们点的桃酥。
端阳拈起一块尝了尝,皱了皱眉。
不够甜,可能是入乡随俗,改了配方,终究是差了点味道。
端阳正要叫结因也尝尝,一个身形完全挡住光线,投下一道深紫色的背影。
端阳仰头,随即看到一个头戴玉冠的紫衣青年。
他生有一双凤眼,眼尾却不上挑,微笑时更加迷离。生就这样的眼形本怪不得他,但他上下游移的目光,让人很不舒服。
他在打量她。
“小娘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寂寞吗?”话未毕,他刻意扫了扫衣摆,已经坐下。
坐在秦异的位置。
“狂徒放肆!”结因护到端阳面前,冲来人吼了一句。
紫衣青年拿余光瞄了一眼结因,伸手拿了一块酥,咬了一口,评价道:“娘子的侍女也生得不凡,不愧是主仆。”
“你!”好色之徒的评头论足让结因大动肝火,结因就要上前抡他一拳,端阳伸手抵在她腹部,不让她动手。
登徒浪子,调而戏之。
端阳在赵国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个。
那次,她和婵姐、虞括一起出去玩,遇见一个世家子弟戏弄卖花的女子,言语放荡处比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路过的婵姐哪里忍得住,当即就要上去揍人。
虞括拉住史婵,给来京都不久的史婵上了第一堂课,“京城里面最不缺的就是当官的,你永远不知道与你擦肩而过的是什么背景。初来乍到,所以最好不要‘明目张胆’动手。”
嫉恶如仇而又直来直去的婵姐没听出虞括的暗指,转头就要收拾虞括,虞括无奈补了后半句:“不过我在晋城十多年,我都不认识,大概不是什么人物。而且,我们有端阳。出事了公主顶着!”
被拉出来顶风的端阳踹了虞括一脚,然后婵姐十分愉快地把那人揍了一顿。
事实证明虞括说的没错,那人没什么来头,不过虞括和婵姐还是因此受罚了,端阳反而因为身份幸免。
因为罚他们的是史婵的大哥。史家大哥哥是史婵这辈里唯一出的文人,不喜欢打架斗殴,也不喜欢史婵滥用武力。
此时此刻坐在端阳面前的这个人,端阳不认识,不过想来非富即贵。
紫色,自来不是一般人能穿的颜色。
“结因,我们走。”这里不是晋城,端阳只怕又惹出什么事,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紫衣人却不想轻易放美人走,拉住了端阳的袖子,“小娘子别急着走呀。”
端阳不愉,强压着怒火,咬牙切齿地命令道:“放手,我已经嫁人!”
他自然看出来了,她梳着妇人发髻,还在孝期。
女要俏,一身孝,果然说得没错。一水素净,惹人怜爱,偏又面若银盘,眉黛唇红,说不定是新死了夫君的寡妇。
倒是别有风情。
紫衣青年聊有兴致地问:“你是哪家的娘子,我却未曾见过?”
端阳挣了几次,没有挣脱。
忍无可忍……
端阳瞪着狂徒,正要拿起碟子砸他脸上,突然闻到一阵冲天的酒气。
一个落拓布衣男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握住了狂徒拉扯的手腕,说:“我记得,在你们秦国,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人,当笞五十吧。”
说着,布衣男子竟硬生生把狂徒的手掰开了,接着用力一甩,把那人推出去老远。
登徒浪子踉跄了几步,站定后揉了揉发痛的腕子,咽不下这口气,没好气地反问:“罚我?你以为你是谁?”
“在下于?,”他今天又碰了壁,还输了钱,看到这群达官显贵就来气,所以嘴下不留情,轻蔑一笑,“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你们秦国不是一向律法甚严吗?秦国先王还定下规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当年太子犯法,孝王惩戒的事,可是天下皆知呢。怎么,你爹是孝王,还是你是太子呀?”
无论是孝王还是太子,都入土百年了。
这样的调侃,顿时惹得哄笑一堂。
被嘲笑的人左顾右看,觉得脸上无光,指着他们两说:“哪里来的泼皮无赖,你难道是这个寡妇的相好?”
什么寡妇什么相好!
“你!”端阳气急,正要上前,出去的终南小跑着跨过门槛,喊了一声:“夫人!”
三人同时回头,朝门口看去。
“终南?”生事者见到来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指着端阳的手指不住打颤,不敢置信,“你是……”
七弟秦异的妻子,赵国的端阳公主。
他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只会干笑道歉,“呵呵呵,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失礼了失礼了,我只是想交个朋友,呵呵呵……那我先告辞了。”
端阳还没搞清楚状况,那人一溜烟就跑了。唯一清楚状况的终南见五公子已经走远,凑到端阳跟前说:“夫人,主人在外边等您。”
见事情已了,于?也准备离开,终南拦在他面前,说:“侠士留步,我家主人有请,想当面致谢。”
请他,是都看到了的意思?
于?觉得奇怪,这家主人明明看到自己夫人被调戏,却不出面,只派仆人来解围。
可他没闲情计较这么多,只想有没有谢礼,于是欣然跟了上去。
秦异就站在不远处的车外,手里拿着一包蜜饯。他微笑着迎上端阳,随即向于?拱手道谢:“方才多谢足下出手。”
于?清了清嗓子,朝面前的青衫郎君拱手自谦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我观足下言辞,于律法一事好像颇有研究,不知足下现在何处谋事?”
“啊,这……”他于?初来秦国,处处碰壁,真不知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秦异看出于?的为难,改口问道:“敢问足下家住哪里,日后定有重谢。”
一般说改天,就是没有以后了。
于?想起自己欠的一屁股酒债,心里犯嘀咕,直截了当,“我无家无业,居无定所,要谢就今日吧。”
如此直言不讳,秦异眉头微皱,以为自己听错了。
“玩笑话而已。”于?看秦异表情转变,也转了话锋,随即摆手离开,不留一物。
有趣的酒徒。
秦异看着于?消失于热闹的街角,转身牵住端阳,与她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四角垂落的铜铃叮当响,秦异把手中的蜜饯给她,“刚才那个出言不逊的人,是秦弄。我原以为你会教训他,所以没有出面。”
不想妨碍端阳出手,这是其中一层原因。
早在秦弄扯端阳袖子之前,秦异就已经到了饭馆门口。一旁的终南当即就要上前,被他拦住了。
一旦身份点破,端阳就不能动手了。秦弄,揍一顿,也未为不可。
可她竟然忍住了。
一旁的端阳揣着蜜饯,来回摸着外层的包装,没有急着打开,“那是你五哥。”
“一开始你并不知道他是谁,”秦异从端阳手里拿过纸包,三下两下打开,伸到她面前,“尝尝看好不好吃。”
端阳伸出手,又收了回来,喊他的名字,“秦异……”
“嗯?”
女子一贯舒展的眉头皱成一条紧绷的线,她问:“公子昪是不是一直在找你麻烦,因为我一直顶撞叶阳夫人?”
“不要听密阴胡说。”
是密阴告诉她的,他怎么都知道?
端阳还没开口,听见他继续说:
“有些人,注定要遇上。”
他要走到众人之上,他不想保护一个人也只能用曲折委婉的方法,像今天,为了避免直接与秦弄结怨,只能让终南出面。
而这条路太窄,一旦选择走上,就注定和一些人狭路相逢。
秦昪、叶阳、华氏、王凘……
“只有绝对的强权,才能保持中立,”秦异替她把一缕鬓发挽到耳后,“我们只是站到了叶阳和秦昪的对面,选择了华氏。”
端阳似懂非懂地点头,“兰池宫那个案子,你有什么头绪吗?准备怎么办?”
秦异不知道端阳为什么会好奇这个,顿了一下,如实说:“那人八成是被陷害的,他也打死不承认和那个自尽的宫女有私情,可惜死无对证。不过他既然会去赴约,其中应该别有隐情,我想有个人可能知道点什么。”
“谁?”
“西洲的一个同乡,你也认识,怀袖。”
可是怀袖还没被传讯过,毕竟是王后身边侍候的人。
端阳张了张嘴,想开口。可一旦开口,就意味着求情。她只是纠结了一下,说:“怀袖也是这么说的,她为此事私下来求过我。不过怀袖说他们虽然有情,但没有逾矩。”
“你想帮她吗?”他问。
说是公事,又起于私怨;说是私情,又搅着公案。
“秦异,”端阳抱住他,“我不想你难做,也不想无辜的人……”
“我知道。”
他一直知道。
第57章相逢何必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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