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海有心骂她几句,但她毕竟是王妃,自己做臣子的,无法再像从前那般训斥她,他被沈葭逼得没办法,只能向沈茹求助:“阿茹,你说句话啊!”
一向孝顺懂事的长女此刻却神情漠然,眼神空洞,任由沈葭拉着她,如提线木偶一般,毫无生气。
沈如海竟打了个寒颤,无奈妥协:“好罢,如果你真不想回允南那里,那跟为父回家,总比待在这里强。阿茹,人言可畏啊,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将你们姐妹俩传成什么样了?说你们共侍一夫……”
“她不回!”沈葭抢白道,“我管别人传成什么样?反正不到我跟前来说!”
沈如海不想理她,径自看着沈茹:“你回不回?”
沈茹沉默良久,挣脱开沈葭的手。
沈葭一怔,难以置信地偏头:“你真要跟他一起回去?你傻了?你跟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被他送去那个禽兽家里!”
沈茹没有回答她,一言不发地跪下。
沈如海惊得后退半步:“你……”
沈茹咚咚磕了几个响头,磕得眉心流血,直起身道:“不孝女沈茹,今日与父亲断绝关系,从此不再是沈氏女,无论是生是死,都与沈家无关,父亲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你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沈如海面色惨白,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偏爱的长女会说出口的话。
“你……你这是被你妹妹带坏了,你娘九泉之下,若知道你如此悖逆……”
“孙姨娘都作古多年了,骨头都成了一把灰,你就别将人家拉出来了。”
沈葭没好气道:“沈大人,你回去罢,王府就不留你吃饭了,来人啊!送客!”
夏总管笑着走进来:“伯爷,您这边请。”
沈如海还有话要说,但这夏总管竟是个笑面虎,嘴上扯些客气话,不动声色就将他送出了王府仪门。
沈如海气愤不已,拂袖道:“你不用赶我!我自己走!”
他只顾着说话,没低头看路,险些踩空摔下台阶,被人托着手臂扶了一把。
夏总管赶紧行个礼:“王爷。”
怀钰笑嘻嘻道:“哟,这不是岳父大人么?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吃了饭不曾?若不嫌弃的话,小婿陪你小酌几杯如何?”
沈如海最不待见他,当下也不行礼,一甩袖子冷哼着离去。
怀钰目送着他的背影,笑容收敛:“他怎么来了?”
夏总管答道:“伯爷来劝沈大小姐回夫家,王妃将他骂了一通。”
怀钰笑了一声:“王妃在哪儿?”
“客房,沈大小姐处。”
“走罢。”
-
“你放心,”客房里,沈葭一口保证,“有我在,谁也带不走你,谁也伤不了你,你就在这儿安心住着。”
沈茹垂着头,贴在茶杯上的手指动了动,还是沉默不语。
自被救回来,已经过了三日,除了那晚她主动开口说了喜儿、玲珑被卖的事,其余时候都不发一言,给吃的就吃,给喝的就喝,不给也不向人讨要,竟活像个白痴,大夫说,她是心伤着了,需要时间静养。
沈葭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还她一个完好如初的姐姐,也不敢去想象,沈茹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变成如今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直到今日,她才感觉到自己和沈茹血脉里的勾连,她们是血浓于水的姐妹,这种联系刀砍不掉,火熔不断,将她们紧紧地绑在一起。
她心疼地伸出手,想盖住沈茹的手背,沈茹却猛地一颤,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躲开了她的触碰,不慎打翻茶杯。
沈葭立马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她,急忙举起双手:“好,我不碰你!你别害怕!烫着了吗?别捡!让下人处理就是。”
外面的辛夷走进来,指挥几个小丫头将碎瓷片扫了,又站在沈葭身后,小声道:“王妃,殿下来了。”
沈葭点点头:“去拿药膏来,她方才烫到了。”
辛夷道:“是。”
沈葭转身跨过门槛出去,见怀钰站在抄手游廊上,正望着天际出神。
她鼻尖一酸,快步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怀钰一怔,手臂收紧,抱住她问:“怎么了?”
“你去杀了陈适罢。”
“现在?等天黑再去。”
沈葭只是赌气一说,没想到他还一本正经地计划起来,不免破涕为笑,从他怀中抬起头:“我胡乱说的,你还当真啊?”
怀钰垂着眼睑看她:“当然,你一句话,我为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这正是上元那夜在琉璃塔上,他亲口许下的承诺。
沈葭叹息一声,问:“圣上骂你了吗?”
怀钰反问她:“你爹骂你了吗?”
沈葭撇撇嘴:“他才不敢骂。”
怀钰失笑,捏了捏她的脸颊,拥着她的肩,重新望向天空。
“你在看什么?”沈葭好奇地问。
“要变天了。”
怀钰话音落地的下一瞬,一声惊雷乍响,暴雨倾盆而下,紫禁城笼罩在茫茫雨雾中。
第71章 庭诤
八月底, 扶风王当街夺妻一案闹得愈发轰轰烈烈,成为近日京城最大的一桩谈资,街头巷尾议论纷纭。
都察院御史、各科道官员纷纷上疏进谏,一干翰林院庶吉士中素日里有跟陈适交好的, 也不甘落于人后, 为好友仗义执言,说“夺妻之恨, 可比杀父之仇, 三尺童子亦嗔目以视,举凡天下之耻, 人臣之辱,莫过乎此”;说怀钰“倚仗陛下恩宠, 擅作威福, 行此不忠不义不法之事,陛下倘或包庇, 将寒尽天下士子之心”。
一时间,扶风王府如架在烈火上的鼎镬,几近沸腾。
九月初一,朝廷在奉天殿举行朔日大朝会,文武百官谁也没想到, 陈适会挑这个时候越众而出,跪在御前,痛声陈诉扶风王八大罪状。
他声若金石, 字字铿锵,将怀钰的罪状一桩桩道来, 甚至矛头直指圣上。
破釜沉舟之人,身上自带一股凛然不可侵犯气场, 霎时间,满殿皆惊,群臣个个张大了嘴,呆若木鸡,不约而同往大殿西南角望去。
怀钰今日负责殿中戍卫,身穿大红蟒服,肩系披风,挎着绣春刀,无数道目光朝他射来,他只是冷笑。
眼看御座上的圣上面色愈发难看,紧紧抓着龙椅扶手,手背青筋暴凸,马上就要发作,沈如海沉默不下去了,额头冷汗直冒,出班厉声打断陈适:“住口!此地是你能放肆的地方吗?还不快退下去!”
谁成想陈适竟是连这位恩师和泰山的面子也不给,梗着脖子,冷声抗辩:“朝堂之上,人人皆可直言!我也是朝廷六品命官,为何不能开口?”
“你也知这是朝堂,岂能容你咆哮?!”
沈如海唤来左右,欲将他拖下去,他是鸿胪寺卿,负责主持朝会纲纪,有这个权力,几名锦衣卫应声上前,要将陈适押下。
陈适拼命挣扎,突然发狠起身,将乌纱帽往地上一掼,官袍一扒,赫然露出底下的鲜亮衣服!
“!!!”
文武百官无不瞠目结舌,那竟是一件死人穿的寿衣!
他这是要死谏!
所有人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恰在此时,殿外一道巨雷轰然炸响,惊得人人腿打哆嗦,险些跪下,仿佛天崩地裂就在眼前!
与众臣不同,延和帝的面色已经缓和下来,然而高顺御前伺候多年,深知圣上心性,他心底越是惊涛骇浪,脸上就越是风平浪静。
高顺不禁为陈适捏了把汗,早在他写的那份弹章留中不发的时候,就该揣摩透彻圣意,当官的连这点眼色都没有?这么多年了,弹劾怀钰的臣子一个接一个,拉着手能绕紫禁城两圈,可人家依然圣宠不衰,你一个六品的翰林小官,就妄想将人扳倒?未免太异想天开!
“陈适。”
延和帝一开口,偌大一个奉天殿,瞬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外面的潇潇风雨声。
御座之上,皇帝的神情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慈和,他恂恂相问:“你可知怀钰是何人?”
陈适跪在地上,昂然作答:“穆宗之孙,扶风王之子。”
延和帝问:“还有呢?”
陈适犹豫片刻,答:“陛下之侄。”
延和帝冷笑一声:“原来你知道,朕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这一声笑令殿中人人头皮发麻,腿肚子转筋,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就知道此刻该低头认错了。
然而陈适却一改往日谦和作风,跪直身道:“回圣上,我朝太祖曾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晋刑律之下,只讲法理,不看私情。”
延和帝哦了一声,嘴角挂着森然笑容:“依你的意思,是让朕杀了自己的侄儿?”
“臣绝无此意!”
陈适叩了好几个头,磕得地砖砰砰作响,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经血流如注,鲜血顺着面颊往下淌,覆盖了他的眼睫,他咬着牙,泪水唰地流下来:“臣只求陛下秉公直断,倘若陛下一心偏袒亲侄,将此事一床锦被遮掩了,臣也无话可说!只是圣人云,士可杀,不可辱,发妻被夺,臣无颜面见祖宗,今日唯有一死而已!”
“大胆!”
延和帝一声怒喝,目露凶光,他不是深宫里长大的庸懦皇子,从十五岁起就跟着兄长沙场征战,死人堆里拼杀出来,养出一身杀伐决断的悍勇之气,此刻他眸中杀意毕现,殿上诸人无不毛发悚然,黑压压跪倒一片,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无一人敢抬头。
“你敢以死要挟朕!陈适,你是想造反吗?!”
“臣不敢!臣只求陛下秉公直断!”
陈适又是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力度大到让人毫不怀疑那块砖都会被他磕碎,人人面露不忍神色。
内阁几位辅臣一直默不作声,一是因为圣上正怒气上头,不好犯颜直谏;二是性格老成,都在观望形势,想挑合适时机再出来发言,见了此幕,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其实这大殿上多半官员,对陈适的遭遇都是持同情态度,君夺臣妻一事,亘古未有,简直是对人臣的极大侮辱。
内阁首辅徐文简首先出列为陈适求情,认为他“以死相胁固然不对,但其情可悯,望陛下从轻发落”。
有他带头,其余官员也好说话了,纷纷附议,陈适的几名同窗好友甚至选择跪下,与他一同叩首:“求陛下秉公直断!”
延和帝看着这满殿跪着的臣子,脸色由青转白,气得一拍龙椅站起身,指着群臣,手剧烈地哆嗦:“你……你们……”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就是一晃,人软软瘫倒在地。
“陛下!!!”
整个奉天殿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所有官员一齐涌上前,又被锦衣卫们通通拦住,有的茫然,有的恐慌,有的震惊……
错嫁良缘 第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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