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这个东西,当真是不公。
邓砚尘从怀里?掏出一叠子崭新的宣纸,递给萧珩。
“自我父亲去世后,我同母亲从未放弃搜集有关当年案件的线索。在?后来,遂城县接连又?有三位知县去世,我暗自调查了许多年,发现其中有一些?相?似之处。”
萧珩接过邓砚尘递来的书稿,仔细翻阅着?,又?听见邓砚尘道,
“我父亲是因为精通治河之道才被朝廷派遣至遂城县担任知县,永德六年,他?初来遂城县发现此地百姓生活困苦,且受水患影响,难以度日,遂向朝廷请求拨赈灾钱粮。”
“当时的朝廷同意?了父亲的请求,四年之后河坝兴修完善,解决了遂城水患问题后父亲开始着?手处理遂城县积压的欠税。他?翻阅账本,发现遂城县比苏州府其余几个县多出了一项税收,且金额巨大,百姓但以承担。”
“什么税?”萧珩拧眉,侧首看向他?。
邓砚尘道:“名为人力税收,实则是丝税。”
江浙湖广一带多有丝绸征税,这件事他?们都很清楚。
但丝税都是根据各个州府每年能产量多少而制定的,再?依据下面各个县大小按照比例征收,不存在?只让一个县承担的道理。
邓砚尘看出萧珩心中疑惑,继续道:“我父亲也是对此存疑,及经调查后可以确认的确苏州府其他?各个县没有此税,便将此事上报州府。”
萧珩追问,“然?后呢?”
邓砚尘摇了摇头,“州府只说?会?调查,但一直未曾采取行动。后来,父亲等了许久不见回复,便自行同其余几个县知县进行交涉,并写好文书将此事报于京中户部。”
永德十二年,在?遂城县如往常一般,准备前往河坝查看水势的邓洵不知怎么地,一整日都未曾回府。
次日,朝中巡抚在?看完邓洵的书信后,赶来遂城县调查此事时,怎么也寻不见邓洵。
而后经百姓报官,在?东街潇湘馆发现了衣不蔽体的邓洵尸身。
永德十三年,遂城县迎来了一位姓孟的新知县。
孟知县兢兢业业,自到遂城县后亲自带领百姓劳作,广受好评。
但没过两年,在?一个夜里?酒后失足落入水池中溺毙而亡。
邓砚尘并没有放过这一细节,他?将孟知县生前所做之事翻来覆去地调查了许多遍,终于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孟知县曾同他?父亲一样,对遂城县多出的丝税存疑。
但邓砚尘推测,孟知县可能从他?父亲的死因中猜到了什么。他?拟好的文书未经过州府,也未曾直接上报户部。
而是借朝中都察院言官之手,同皇帝当面说?明。
也是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遂城县再?次传来孟知县身亡的消息。
第三任知县在?孟知县去世后不久便奔赴遂城县上任,可他?来到当地只有一个月,乘车出行后马突然?失控,连车带人掉落山崖,尸骨无存。
萧珩仔细地看完邓砚尘递来的书稿,眉宇间?愁色更浓。
桩桩件件联系在?一起,叫谁看了都会?觉得此事蹊跷,疑团重重。
他?咬了咬牙,道:“简直目无王法。”
邓砚尘苦笑了下,“天高皇帝远,他?们自己就是当地的正法。”
微风吹过,远处的花树上坠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花,红色的一团落在?地面的积水里?,啪的一声。
邓砚尘下马,上前将那朵花丛淤泥里?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污渍,动作中满是爱惜。
萧珩盯着?他?手里?的花,开口道,
“不恨吗?”
邓砚尘微微挑眉,他?迎着?风突然?听见萧珩像是说?了什么,却没能听清。
“他?们那样毁你父亲,你不恨吗?”
萧珩说?这话时,目光眺望远处,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黑沉沉的眼中透着?阴森凶狠。
若换做是他?,不会?大费力气?周旋,同此事有关联之人有一个便杀一个,叫他?们受凌迟而死痛不欲生。
良久后,萧珩听见邓砚尘道,
“恨吧,但比起仇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等七殿下查明真相?后,我能为父亲平反。”
再?比如,回去见他?想见的人。
同她讲他?一直藏在?心底许多年,未曾吐露的心声。
邓砚尘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豁达地笑了笑,“七殿下,其实时至今日我仍旧相?信人在?做天在?看,谎言总会?用被揭穿的那一天,世间?亦有公道可循。”
......
许明舒缠绵病榻许久,每日只要一闭眼,就能梦见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墙。
梦见一碗接着?一碗灌入口中的安神汤,梦见靖安侯府每个人的哀鸣。
梦境中有一双大手,每晚趁着?她意?识不清时,牢牢地将她禁锢在?怀里?,说?着?一些?天长地久的话。
她抗拒喝药,侯府中的下人也没办法,只能每日做些?好消化?的汤或者米粥一口一口的喂着?她。
但每每许明舒自噩梦中醒来,又?会?吐得一干二净。
接连几日下来,她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看起来病恹恹的。
这日,她折腾了许久浑身无力终于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她同以往一样,再?次陷入梦魇之中。
她拼命的拍打着?东宫那扇怎么也打不开的大门,声泪俱下的呼喊着?。
梦境中那种沉重,窒息的感?觉压迫地她无法喘息。
就像是有人死死地扼住她的脖颈,就在?她几欲绝望时,听见有人一声声唤着?她。
“明舒!明舒!”
许明舒被这焦急地呼喊声唤回现实,她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看清对方轮廓时,突然?起身扑向那人怀里?。
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闻着?他?身上透着?寒意?的清香。
是能让她心安神稳的风的味道。
来自边境的那阵风几经辗转,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
第40章
被拥在怀里的?人身形一顿, 僵硬许久后一双温热的手搭在许明?舒的?背上,一下又一下温柔的?安抚着?。
她模模糊糊听见他问道,“做噩梦了吗?”
双臂的?力道紧了紧, 许明?舒用力地环住邓砚尘劲瘦的腰身。
他虽看着?瘦弱, 腰腹间却满是肌肉极为有力。
身上的?热量透过单薄外袍源源不断地传过来,许明?舒冰凉的?双手一点点被温暖过来。
良久后, 她终于平稳住心神, 缓慢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邓砚尘被面?前一脸委屈的?姑娘吓到了,愣了一会儿, 笑道:“你怎么?了,看着?怪可怜的?。”
“你怎么?才回来?”
邓砚尘收了笑,认真?道:“有事耽搁了。”
他蹲下身仰视着?床榻上的?许明?舒道:“我刚回来, 听沁竹说你病了很久, 还不好好吃药就?想着?过来看看你。刚一进你院子, 就?听见你又哭又闹地喊着?什么?,是做噩梦了吗?”
许明?舒点了点头。
“梦见什么?了哭得这么?伤心,”邓砚尘从?桌上倒了杯茶水递给她,打趣道, “总不会是我死了吧。”
他话音刚落, 许明?舒握着?茶盏的?手一抖, 整杯茶水尽数撒在邓砚尘外袍上。
邓砚尘没在意, 他歪了歪头看着?面?前姑娘惊慌的?神色, 道:“不是吧,难不成你真?的?梦见我死了?”
许明?舒半晌方才回过神, 恶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你胡说八道什么?,好好的?干嘛咒自己!”
她拿起身边的?帕子迅速擦拭着?邓砚尘衣衫上散落的?茶水。
“也值了。”
她听见他念叨了一句话, 但没具体听清,问道:“什么??”
邓砚尘目光落在她头顶的?明?月簪上,突然有些落寞地道:“要是我有一天战死沙场,能见你哭得这么?伤心,倒也值了。”
许明?舒愣了下,随即厉色道:“小邓子,你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你刚回来想过来找打?”
她佯装生气时清秀的?眉拧在一起,看着?怪可爱的?。
有那么?几?个瞬间,邓砚尘想抬手摸一摸她的?鬓发?。
念头一经产生,还是便快速打消转移视线。
他站起身,“我去看看沁竹的?药煎好没,你稍等我一下。”
许明?舒见他又要走,刚想出声阻拦,转念一想邓砚尘刚刚左右打量了一下她的?房间,似乎是觉得他们二人共处一室有些不好,方才想出去寻人回来。
没过一盏茶的?时间,沁竹捧着?药碗走进房间。
邓砚尘同盛怀跟在后面?,盛怀站在门口同她打了个声招呼后,便没再进来。
房间的?门敞开着?,沁竹将药放在桌案上,愁眉苦脸道:“姑娘,这是今天重新煎的?第三碗药了,你好歹喝一点吧,不然奴婢也不好同侯爷交代啊!”
许明?舒看着?那碗褐色的?汤药,只觉得胸腔内好不容易压下来的?恶心感?再次顶上来。
她捂着?嘴,干呕了几?声。
邓砚尘走到沁竹面?前道:“我来吧。”
他坐到许明?舒身边的?矮凳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的?油纸包,里面?放着?几?块白白糯糯的?点心。
“一天没吃东西,喝不下去药也是正常。”他隔着?纸捏起一块点心送到许明?舒嘴边道:“你尝尝,我从?苏州带回来的?,味道和京城里的?不太一样。”
许明?舒皱着?眉在那糕点上试探地咬了一口,入口软糯清香,不似从?前吃的?糕点那般甜腻。
“这是什么??”
邓砚尘看着?她,眼中盈着?笑意,“条头糕,江南一带的?小吃。都是传承下来的?老做法,只有食物本身的?清香,没有额外放糖。”
许明?舒眼睫忽闪着?,盯着?他手中的?糕点看了一会儿后,一语不发?地伸手将邓砚尘手里的?糕点都拿过来,像一只小松鼠存粮一般捧着?糕点吃得脸颊边鼓鼓的?。
明月别枝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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