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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 第141节

    刘炳知道拗他不过,便连忙答应了,而后扶起陆振道:“请国公随奴婢来。”
    刘炳带二人进了后殿,然后朝旁边的屋内喊了一句:“小达子,出来,替国公除甲洗面。”
    陆昭在屋内听见,只觉心里一沉,眼泪早已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她在屋内寻到了铜盆,又去水房舀了水,最后小心翼翼地躬着身子,走到了自己的父亲面前。
    陆昭开口道:“劳烦国公抬抬手,奴婢帮国公除去甲胄。”
    陆振慢慢抬起了双臂,双眼亦迎上了女儿满是泪水的目光。
    第335章 余者
    陆昭将父亲手中的投槊接过, 放置在一旁。随后,甲胄被一片一片除去,没有了瑞兽云纹, 没有了铁甲皮革,人的身躯其实柔软得可怜, 也平凡得可怜。
    将甲胄除了, 陆昭便挽着父亲坐到一旁的蒲团上,接着给他梳头。挽好了发髻后,又绞了帕子替他净了面, 对着镜子将簪冠重新戴好。最后,又用一柄小齿梳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梳好了胡须。
    “我有个女儿, 和你一般大。”陆振的声音有一点沙哑,但镜子里却分明带着笑意。
    陆昭的手抖了一下, 不知不觉地背过身去,假装拿梳子去蘸清水, 却慌忙的揩了一把眼泪。
    陆振仍自顾自地讲着:“她自幼性子冷淡,凡事又偏爱一个人扛, 既不诉苦, 也不求告。我也曾看她溪头调膳,花下秋千,只是身上担子重, 因此也快乐得颇为艰难。其实世上也有朴实的快乐,安宁的人生,对于有些人而言, 只不过需要一些好运气, 但对于另一些人,则需要献祭一生。她小的时候, 我从未给她过这些快乐,现在她长大了,我相信她也不再拥有选择这些快乐的能力了。”
    是。她见过权力场上最丑恶的嘴脸,但还是义无反顾的投身其中。她允许男人进入她的身体,却并不想做任何人的妻子。她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有欲望的人。小时候,她有郡主的头衔和广袤的封地,长大后她获得了权臣的烙印,并与一名未来的皇帝成为爱侣。但她还想要更多,欲念的狂潮所侵蚀的阴影,无法在小小的宫宇内和一段简单的关系中延展开。带着这些持续内耗,对于她来说无异于毁灭。
    陆振慢慢站起身,那一边,侍卫也说该走了。这时陆昭抬起头,看到父亲眼睛仍驻留在自己身上。一刹那,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那颗心变得又皱又小,连身体都有想要变回儿时那般弱小的欲望。她张了张嘴,想要叫一声父亲,却见父亲向自己施了礼道:“多谢中贵人为我梳洗。”
    陆昭将那枚原本已很脆弱的心咽了回去,拱手施了一礼,却惊觉自己竟按照习惯,用右手压了左手,连忙又换了过来,重新施了一次礼。
    陆振笑了:“男子抱拳拱手左压右,因右手主杀、有力,以左压右,是为制约。有制约的力量,才是你能使用的力量。”说完,陆振拍了拍陆昭的肩,对刘炳和那名侍卫道,“劳烦二位带路吧。”
    陆昭抬起头,她不能再清楚地看到父亲的面容,那片背影永远消失在一片模糊的光亮之中。
    陆振重新回到正殿前,大门轧轧打开了,诡异的灯光下是两列执戟戍卫。身后的大门关闭了,陆振一步又一步向前走着,他扛着家族的重担,一生不敢言累,知道此字一出,便是满盘皆输。他艰难地筹谋去向,甚至无法看见来路。他只知道,即便高山再险峻,他也要走出一条路,即便形势已至危亡,他也要想办法突围。
    人心变化万千,危关重重复复,铁戟交叉在颈前了,刀剑挑在腋下了,大殿的巨柱将光影分割,如同无数个黑夜与光明的交替。最终,刽子手遮挡了御座上真正的刽子手,带着那柄长刀,迎面奔袭而来了。那片幻影中,陆振也终于看到自己的儿女们接过了这柄荆棘权杖。
    行刑者的手法干净而利落,陆振的胸口被一刀贯穿。他重重地倒下,血流慢慢涌出,目光也渐渐暗淡。
    魏帝就这么看着陆振,他死命地盯向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好似盯着他。帝王与帝王的厮杀,父亲与父亲的对望,赢的纵然是他们的儿女,但在历史江山中,他们不过是提前堆上去的两具枯骨,仅此而已。
    突然,远处传来轰的一声,魏帝猛然惊觉,忙道:“快出去问问,外面怎么了
    !”
    几名侍卫连忙打开殿门,然而就在这一霎那,张文烈与王赫二人突然扑杀进来。张文烈本是勇将,王赫更是有跳荡之功,场面可以称之为虐杀、执戟者、执刀者、行刑者,还有太常高宇初,俱被屠戮干净。
    王峤也旋即步入殿中,对着外面仍驻守的殿前卫大喊:“执礼宿卫作乱,谋杀国公,我等入殿诛逆,余者弃械,俱不问罪!”
    殿前卫有陈霆部的人,也有护军府的人,此时听到王峤喊话,不由得放下武器,不敢上前。而已经站在殿前的,望见殿内残忍的一幕,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靖国公陆振被长刀贯穿胸口,两手死死地攥着交叉在颈部的两支大戟。众人不禁开始联想,为什么高宇初经有如此大胆,当着皇帝的面犯此恶行。为什么皇帝如此固执,将原本的殿前卫驱散,换成了高宇初的人。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浮出了水面。
    此时,张文烈才慢悠悠地走出大殿,仅留王峤等人在内,关闭了殿门,随后向外面这些宿卫下令道:“众人归岗,继续值守!”
    魏帝冷冷地看向王峤:“中书监既然来了,便为朕拟诏吧。”
    王峤却不看他,转身望向后殿的方向。这时,陆昭手执投槊走出,她将槊立于书案边,然后翻看着堆积在案头的文移,最后取出皇诏所用的锦帛卷轴,开始提笔书写起来。
    模仿皇帝的字迹对她来说并不难,魏帝的字方正阳刚,而所谓阳刚,不过是算计半生无人相爱的寂寞之人,阴冷狡诈的独夫,最终书写成平平无奇的字体。陆昭冷漠地书写着,过程中对于魏帝失控的呼救声视若无睹。
    第一份诏书,乃是传位给皇太子元澈,明定统序。但里面同样提了升中书监王峤为司空,平章尚书事。
    第二份诏书则是追封薛芷为昭仪,并以此礼下葬,嫣婉公主封东垣县主,薛琬废为庶人。
    书写完两份诏书,陆昭加了皇帝玉玺。王峤也加了中书印,并在上面签了名字。
    王峤随后对刘炳道:“烦请刘正监和光奕随我一起从北门出宫,为太子奉诏。”
    刘炳并不十分清楚自己也要跟随的原因,但还是听话地和王峤他们走了。
    殿里只剩下了陆昭和皇帝。
    魏帝目光阴沉,满面死气:“太子妃早早便在殿中了吧,既然筹谋成功,为何不救下你的父亲?况且,你今日虽然救下了太保,来日朕还是有办法的。”
    陆昭望了望门外的方向,冷冷道:“未央宫的南门已经攻破了,叛军很快就会杀进来。若皇帝被叛军杀死,身为防守将领,我父亲即便活下来,也要被军法处死。”
    魏帝忽然怔住了:“你敢弑君……”然而当他看到陆昭身旁立着的那杆投槊时,便了然了。入宫的护军府并非骑兵,没有投槊。投槊只会出现在使用突骑战法的骑兵中,比如舞阳侯统御的中军营。
    魏帝突然就笑了,他身体早已虚脱,缓缓地坐回御床上,眼睛没有再看陆昭,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陆振尸体的地方。
    “是,朕杀了你的父亲。”魏帝的声音喑哑,“历史上哪个皇帝对降国遗族没有提防?仁慈的圈禁起来,狠辣的悉数诛灭,不能给一丝一毫的机会。你们有东山再起的能力,那些建立权力高塔的法则与手段,在你们的父辈、祖辈实践过也成功过。你们在龙兴之地,在天下的每个人眼里,都是可以扛起一面政治旗帜之人。舞阳侯造反、王济造反,朕都不怕。但你们要想复兴一个曾经的政权,朕这个位置只怕一天都坐不稳。这不仅仅是你家巨大的政治资本,其他拥有政治资本的人家也会追随你们。”
    “想来不用朕告诉太子妃,太子妃也能够明白,政治权利一旦扩张,何其可怖。”魏帝深深地陷在御座里,两手摊垂着,沉重的头颅缩在两肩里,如同一只苍老的秃鹫,“以名器予田舍儿,天下不过多一贪官而已。以名器予世家,天下不过多一群党而已。以名器予皇族,天下将要如何呢?朕有的时候,宁可对你们陆家狠一点。那一次,你携几百人反攻京畿,联络陈霆夺回宫城,其实你也有一次做贺祎的机会,有一次做崔谅的机会,甚至有一次做慕容垂复国的机会。可是那天,你什么都没有做,仍是带着太子来到朕的面前。那一刻,朕便知道,你,还有你的家族,对于皇权建立的理解,不输朕的祖先,对于一个皇权崩塌的理解,更是胜过了朕的祖先。那天,朕害怕了。”
    “水流低处,人心向高,权力永远追随欲望,欲望永远追随现状。朕当初不得以,给了你陆家太多的机会,让你的兄长任车骑将军,让你的父兄出任各个要职,一步踏错,步步踏错。朕也只好下此狠手了。”
    “可是陛下不觉得失了火候吗?”陆昭静静地望向他,“陛下一刀砍向了军功一派,又把世家朝臣晾在一边,最大的宗室强王也被陛下清理了。试问,陛下有足够的军事班底、执政班底来接手这部分权力吗?吴太保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陈留王氏是在数百年官僚中壮大的,凉王的执政思路其实是与陛下最契合的。而陛下呢?你对所有人亮出了杀戮的刀锋,设计谋局看似赢了先手,如今还是要迎来政治博弈法则的制裁。倒凉、倒陆、倒王,倒的何尝是我们的做法,不过是换了一群人去分食我们曾经分食多年的权柄而已。那些蜂拥而至的群鸦,麋集而食的野兽,就真的能够扛起这个国家吗?宜渐除之,宜渐除之。这四个字永远在历朝历代的史书上不停地重复着。只不过这句话,在政治上,从来都不会像写出来那般简单。”
    魏帝苦笑了一声:“这一点,朕或许真的不如你。”
    权谋的炉火纯青有其必要条件,那就是权力的边界何在。仿佛一名顶尖的棋手,对棋盘上三百六十一个交纵都有超于旁人的理解,对于每一颗子都有绝对的掌控。无论怎样转换腾挪,无论怎样扑杀援征,都能准确的落在要害处,并连缀起天罗地网。
    然而,权力的边界并非先天就在那里。它需要与黑暗的人心长期厮磨,在历史缝隙里时时捕捉,沉浸着,试探着,如同剑客拿起剑,在一次次攻击与防御的同时,终于磨成了手中的茧。
    “动手吧。朕也想快点去见妍儿了。”魏帝似乎要耗干最后一丝力气。
    陆昭手握着投槊,步步趋近,声音狠狠道:“姑母?你不配提我姑母,你也并不爱她,她至死都不过是你为了权斗所设下的诱饵而已。”
    魏帝听罢却忽然像发了狂一般,怒吼:“你怎么能够懂得朕与妍儿的感情!从朕见到她第一日起,朕便知道她是愿意为了国家选择牺牲自己的人,她与朕,都是一样的人。至于爱么,太子妃,坐到朕这个位置的人,坐到太子这个位置的人,甚至坐到你兄长这个位置的人,背后都有太多的利益,太多的势力。哪有全心全意之爱,不过是在做完了所有不得已之事后,仅剩的爱。这于太子如此,于你也是如此。”
    门外有喊杀声,魏帝深吸一口气,而后闭上了双眼:“动手吧,朕真的累了。”
    第336章 变数
    司徒府周围, 数千兵众集结于此。吴淼在马上高举令剑,目视着这些人,高声道:“护军府已顶住了敌人最强的一轮攻击, 如今南门虽然告破,但敌军疲敝, 游荡在宫城内, 必有慌乱,此乃立我功业之时。我等将士之命,虽存志报国, 但也需知,伤亡最惨烈的那一仗, 乃是护军府的兄弟们用命捱过去的。谁若要临阵退缩,不仅军法不容, 黄泉之下亦是愧对烈士!今日皇诏显世,逆贼必有所除, 众将士随我冲阵!”
    未央宫南门告破,叛军一瞬间涌入城中。薛琬望着灯火通明的宫苑, 心里却愈发的焦急。目前他们仅受到来自护军府和司徒府两部的攻击, 太子卫率虽然一部分分给了司徒府,但是仍有主力布置在外。这一部分军队到底在哪里作战?是否因褚潭占据渭桥而有所牵制?他现在必须要弄清楚。
    前锋冲入宫城后,薛琬命众兵尉汇报战损, 同时打探舞阳侯在宫城西门那里的战况。片刻后,斥候来报,太子的军队目前在主攻西门, 攻势猛烈, 目的应该是切断宫城内外的联络。
    既如此,那就是太子的主力被舞阳侯的中军部牵制住了。薛琬没有过多犹豫, 直接命令信使前往中枢署衙,迅速联络上王济,占据未央宫。然而信使返回后却道:“王公说,薛公既得大义,理应入主正殿,奉陛下正诏。王公已前往清凉殿,准备迎渤海王入宫。”
    薛琬闻言正犹豫着,却见东面有一支军队掩杀过来,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当即道:“那就快快进入未央宫,封锁各门,莫要让老贼有可乘之机。”
    眼见薛琬部尽数冲进未央宫,吴淼迫得更急。对方慌乱入城,一路也多有践踏的惨剧发生,伤亡反倒比攻城时还要多。吴淼所率的这支军队,严格意义上并不是要与护军府并肩作战,而是要在最后关头,将薛琬等人悉数赶进未央宫。
    由于南门已被攻城槌撞破,大门一时间无法修复,薛琬便下令军队用拒马、废砾、碎砖等物临时搭建防御工事,旋即又架起弩床,来抵御来自外面的冲击。城墙上的战斗还在继续,不过护军府所剩将士已经不多。因此,在布置好一切后薛琬连忙携二子薛乘、薛益前往宣室殿。王济控制着渤海王,舞阳侯负责宫城外门,这是自己把持皇帝、挟持大义的好时机。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薛琬愣住了。
    宣室殿内外全是尸体。最外面躺着的是刚刚还在拼命抵抗的殿前卫和张文烈。而大殿之内,高宇初、执礼的宿卫皆被虐杀,死状可怖。而正中间则是陆振的尸体,颈部被两支大戟叉住,胸口被长刀贯穿,而那双原本该死不瞑目的双眼似乎被人阖上了。最后是最上方的御座,皇帝竟然被一支投槊贯喉而死。
    此时,随薛琬进殿的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薛琬自己也有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薛琬脸色惨白,先下令道:“去,去找玉玺。”
    众人得令后便迅速搜索起来,但薛琬知道搜到的可能性一点也不大。他被人算计了,不过他也很好奇到底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行弑君之举。不过无论怎样,闯入未央宫的是他,闯入后固守未央宫的也是他,皇帝死在了这里,而他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更恶劣的消息很快传来。王济自清凉殿奉渤海王尊驾,但却并未赶往未央宫,而是与长乐宫宿卫头领达成一致,押解渤海王待诏领罪。
    薛琬听罢直接愣在当场,整个人都如坠冰窟一般,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奸佞,奸佞!”
    他何尝不知王济到底打着什么主意。虽然此次举事三人都有废立之意,但是渤海王最终掌握在谁的手里,谁才拥有底牌筹码。先前,他们默认是将渤海王压在杨宁手中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拉拢可以左右摇摆的杨宁入局。
    但现在,随着杨宁身死,长乐宫处于一个无主的状态。由于长乐宫宿卫本身背负着皇后和薛容华之死的罪责,若倒太子,他们需要一个洗清罪责的筹码,那就是直接把渤海王捆了交给太子,这也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太子不愿意接纳他们,那么他们也能够趁机拥立渤海王,而王济就是最好的中间人。现在城外有叛军,宫内亦是不靖,彻底剿灭这些人的成本又极高。因此这些人必定在王济提出了这个条件后,达成了一致。王济既然作为长乐宫的代表,自然也要开始和各方对话,争取一个法理上的正当性。杨宁已被吊悬于外,就是为了预防事后深究。王济也借此机会,捆绑了右卫将军部与自己共进退。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输的做法。
    薛琬深吸一口气,如今之计,只能再等等城外战局的变化。如果褚潭、王叡能够拿下长安,那么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现在必须要继续封锁未央宫,皇帝已死的消息也不能流露半分。
    “将军,未央宫内俱已肃靖,东阙仍有太保所率部众抵抗。”
    薛琬正在廊下枯立,长子薛乘和次子薛益近前来报。薛琬抬头望去,见二子容色憔悴,也不由得心疼,只道:“未央宫内府库应当还有资用,尔等速去取一些,散发给将士。今夜鏖战,让这些人吃顿饱饭,明日又是一批悍卒。你们也快去休息。”
    “遵命。”薛乘和薛益向父亲行了军礼后退下,然而在转过身后,两人神色古怪地对视了一下。
    月色下,杨真宝推着一个木架双轮车缓缓而行,车上装有一只大木桶。偶尔,木桶里会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问,这是在哪。然后杨真宝会把那个小小的脑袋安静地按回去。
    他被赶到了膳房,同时,他在膳房的仓库里找到了那只酒鉴,公主竟躺在里面睡着了。外面有喊杀声,有攻城器械的嘈杂声,生存对于两个小孩子来说,已是极大的问题。
    杨真宝知道,他们不能在这里呆着,战火纷飞之时,最先被抢劫的永远是粮仓。于是,他挑拣了一些容易保存的食物,并把公主和这些食物一起放在大桶内,准备逃出长乐宫。
    杨宁被杀后,长乐宫的宫卫变得松散了起来。杨真宝很快穿过了御道,但在得知所有大门皆被封锁以后,决定通过廊桥,将公主送至未央宫。然而廊桥附近,司徒府和薛琬乱军的战斗仍在持续着。
    杨真宝生于乱世,本身经历的兵乱就有不少。如何在战乱中穿梭,躲避那些飞过来的流矢和刀刃,几乎已经成为了本能反应。刀剑相抵,局面陷入混战,以小民的身份根本看不到任何所谓壮观的战争景象。目之所见,大多是鲜血迸溅、断臂贯喉,神智服膺于本能,而人性湮没于杀戮。雄壮的号角与激昂的嘶吼固然存在,但更多的是在冷漠地挥动刀刃。那样呆滞的目光,一成不变的动作,仿佛他们并不是在进行厮杀,而是在收割着麦田里的麦苗、劈砍着一件件木柴——那是再寻常不过的劳作。
    “是司徒府的义军吗?”杨真宝一边推着车,一边向对面高喊着。年轻的他早已有了十二分的世故,可怜地躲避着嗜血而敌意的目光,同时机敏地寻找任何可能投靠的对象。
    “到桥这边来!”终于有人给了他回应。
    他飞快地推动着木架车,穿过长长的廊桥。浓云在消散,旷然寰宇初现天光,车轮和木轴发出欢快的吱呀吱呀声,离拱顶越近,那片日光就越来越亮。然而车子却忽然被卡了一下,杨真宝弯下身,木然地拾起一只珠花绣履——那是薛芷的鞋子。
    莹白的珠花泛着淡淡的光泽,绚烂的织绣托在掌中,好似要舞一支胡旋。
    他有些惊惶的望向四周,廊桥上是刀与剑的拼杀,而他心里已经有了小小的预兆,他不敢去看廊桥下。
    他将鞋子收入怀中,继续推车前行。浓云仍在消散,但世界却在已变得灰暗,车轮仍发出吱呀的声音,但那不过是木头机械的碰撞声。
    两人最终被带到了东阙,待吴淼亲自确认身份后再放行。低垂的剑柄和甲衣在他们的眼前走来走去,杨真宝坐在墙角,嫣婉却对这里的一切都有兴趣。
    “太子妃。”嫣婉突然喊了一声。
    先前的衣服弄脏了,陆昭在宣室殿内寻了一件红色旧宫衣穿在身上,从嫣婉面前走过,停了片刻,然而并未多言,便匆匆离开了。
    片刻后,吴淼来到东阙。嫣婉已躺在杨真宝怀里安睡,一张脸贴在杨真宝的身上,挤成一团,四肢七扭八歪地搭着。十几岁的孩子能提供多大的怀抱?但在这个战火纷飞充满杀戮和绝望的夜里,却已然足够。
    “是公主。”吴淼对旁边的侍卫道,“护送公主先前往司徒府,再去派人通报太子殿下,就说太子妃和公主都已寻到。”
    第337章 虎毒
    薛琬退守未央宫后, 各方因连夜鏖战也不得不暂时休息,仅仅在甬道附近有小规模的战斗。已经是腊月末了,高耸的宫阙四周刮着喇喇的烈风, 连火把上的火焰都横飞起来。
    元澈静坐在灯火旁,看着两份诏书。魏钰庭、王峤、王赫、刘炳都披上了裘皮大氅, 站成一排等着。
    “父皇写此诏书的时候身体可还好?”元澈问的显然是王峤和刘炳。
    刘炳道:“回殿下, 陛下这几日身体不大爽快,晚上进了一回药,眯了一会儿。”
    王峤却道:“回殿下, 臣见陛下的时候,陛下精神倒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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