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这些蕃兵,从各个部落集中而来,互相不认识,有的甚至长相、语言都不一样,按理来说不该凑到一起的。
但他们现在就被体制的力量征召,集中到高昌来接受部落首领以外的训练。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感受到了体制的威严,成功地在心目中种下了另一个可与头人相提并论的权威。
训练之中,对于表现出色的蕃兵,体制会给予奖励。很多时候甚至是圣人亲自颁发赐物,给予勉励。
这个时候,头人的影响力进一步被弱化,尤其是蕃兵们在看到往日威严无比的头人在圣人甚至体制高官面前,一样卑躬屈膝的时候,他们终究会明白,头人其实算不得什么,也就是朝廷的一个官罢了。
他们表现得好,能得赏赐,也能当官,这是无上可汗亲口说的。
传统的部族形态,渐渐有土崩瓦解的趋势。
当然,杨爚也知道,圣人可以在北庭这么做,在阴山诸部或许也能试一试,但在其他地方,还不太可能。
北庭是被征服的,被打得很惨,部落的规模普遍不大,头人们也没什么心气反抗了,因此可以大刀阔斧地作为试点改革。
这大概是一种创举。
杨爚翻遍史书,都没找到任何一个人对草原这么做过。
但他知道,这种事情值得试一试。失败了没什么,大不了再回到以前那种对部落首领羁縻统治的状态,而成功的话,则收益极其极大,好处难以想象。
※※※※※※
劳动结束后,邵树德换了一身戎服,又策马走到各蕃部丁壮的训练场地,仔细观赏。
“七郎觉得怎么样?”邵树德问道。
七皇子邵慎立仔细看了看,道:“比关西的土团乡夫强得有限,与河南土团相仿,不如河北乡勇。”
“你眼光太高了。”邵树德笑了笑,看着儿子精神的面庞、壮硕的身材,十分满意。
江氏其实是个十分娇小的人。
邵树德年轻力壮的时候,经常把江氏抱在怀里。金仙观、上阳宫、陶光园的幽深小径上,到处留下了江氏喜极而泣的呜咽声。
但他们的儿子却长得如此魁伟、雄壮。
邵树德知道,最近一两年间,七郎受了一些刺激,突然间就要发愤图强起来了。各种不良嗜好全戒掉了不说,一个劲闷着头苦练武艺、学习军略,甚至想办法跑到讲武堂内旁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各种军事知识。
他能有这种转变,邵树德当然是很欣喜的。人的转变,有时候就是一瞬间,比如你被几万武夫轻视了……
这次他来西域,也是多次央求的结果。
正好洛阳发运一批紧俏的货物到西域,便由他一路押运了——多数是皇宫日常消耗的物资,边地很难采购到。
“回鹘可汗奥古尔恰克要为儿子敦欲求娶公主,你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让他那个儿子滚蛋。”邵慎立直截了当地说道。
“怎么跟父亲说话呢?”邵树德扇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笑道:“其实,很多人劝阿爷答应这门亲事。阿爷其实也无可无不可,但他们都太蠢,没看到回鹘内部的裂痕,也低估了萨图克的野心。奥古尔恰克这个汗位,本来就是十来年前从兄长那里继承来的,他这十年来一直都在想方设法消化兄长的旧部。成果是有一些的,但还不够。不然的话,萨图克还能活蹦乱跳地活到现在?”
邵慎立沉默。
他能想明白这些事情,但说实话有些看不起这个所谓的“大回鹘国”,觉得何必与他们这般虚与委蛇?何必玩什么阴谋诡计?十万大军压过去,什么不能解决——这是生活在父亲百战百胜光环下,从小没受过任何挫折的贵胄子弟正常的脑回路。
当然他也知道,父亲总是对的。他可能有更长远的打算,更深一层的谋划,反正听父亲的话就是了。
如果能有上阵厮杀的机会,那就再好不过了。他需要证明自己,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他妈也配得上你们的欢呼!
“奥古尔恰克的使者马上就要来了。”邵树德说道:“朕召见他们的时候,你跟着过来一起听一听,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是。”邵慎立应道,但很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你啊,有点政治智慧吧!”邵树德看他那模样,忍不住又打了一下,道:“热海突厥使者估计也就这几天到了,别到处乱窜,老实跟着阿爷。”
“是。”邵慎立又应了一声,然后忍不住说道:“大人,你说的我都懂。离间奥古尔恰克叔侄嘛,让他们内斗,我们再摘桃子。热海突厥这帮墙头草,一会拜药罗葛,一会拜仆固,儿怀疑他们连波斯人、葛逻禄人也拜过,再拜拜大夏也没什么。将来若图谋葱岭以西的城池,热海突厥是一个很好的本地仆从军,比咱们从碛北征发蕃部方便多了。这些,儿都懂。”
“懂也要跟着阿爷。”邵树德说道:“明白道理只是第一步,时机的把握也相当重要。”
“时机……”邵慎立若有所悟。
“再回到刚才那个话题,敦欲求娶公主之事,你觉得该怎么做?”邵树德问道。
邵慎立默默思考了一下,道:“或许可以先含糊起来,不答应也不拒绝,托词要去疏勒看一看。敦欲多大年纪、长相如何、有无才能,都是人家的一面之辞,咱们连人都没见到呢,怎能轻易应下?说不得,得派个使者过去打探一下。使者也不用着急复命,拖上几个月再回来也无妨。”
“很好。”邵树德赞许地看着儿子,道:“脑子终于会转弯了。”
第096章 了断
十一月二十日,寒风突至,沙尘漫天。
高昌王宫之外,沙粒子扑簌簌地打在窗棂上,威势惊人。
屋内众人早就习惯了这一切。生长在西域的人,谁没吃过沙子?大惊小怪的。
“陛下,大汗派我来此,还是为了和亲之事。”奥古尔恰克派来的使者挺有意思,名字叫阿尔泰,地位不低,听闻与可汗家族有点亲戚关系,非常受信任。
邵树德坐在御案后,静静喝着茶水。
七郎从洛阳带来了很多物资,其中最无可替代的就是各种顶级茶叶了。邵树德只给自己留了一小部分,剩下的要么分赐随驾官员、军将、部落首领,要么赏赐给操练中表现出色的勇武之士。
其他各类物资同样如此。赏下去后,官员们还没什么,军中士气倒是为之一振,天子常饮的茶,你平时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在西域这种离茶最远的地方了,那绝对是对个人勇武最好的表彰。
在座的还有理蕃院主事杨爚、北衙枢密副使赵匡凝、徐浩、太常丞李守信、光禄丞杨诏、秘书郎崔邈、起居舍人刘朐等汉官,以及偰元助、廉祐、阿啜、阿里骨、火山奴、仆固大悲奴、阿布思、默啜、龙思同等蕃官。
他们同样默默喝着茶,暗地里思考。
“敦欲年齿几何?品行如何?”邵树德放下茶碗,问道。
“年方二十,勇武绝伦,兼且博学文雅,实乃公主良配。”阿尔泰一听,自觉有戏,立刻说道。
“朕听闻奥古尔恰克年近六旬,怎么长子才二十岁?”邵树德奇道。
阿尔泰有些尴尬。
奥古尔恰克汗的妻子都被波斯人抢去了,这是后来生的,当然年岁不大了。只是——这事怎么说呢?
于是他含糊了一下,道:“大汗戎马一生,志在扫平波斯大敌,故生子很晚。”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然后不说话了。
杨爚知道该自己上场了,于是清了清嗓子,问道:“我听闻贵汗的长子名叫萨图克,这才是汗位继承人吧?”
“这位贵人有所不知。”阿尔泰立刻说道:“萨图克实为大汗侄子。按照中原的说法,是继子,并非嫡长子。”
“使者说笑了。”杨爚脸色一正,道:“中原的继子、义子,只要入了族谱,便可继承大位。即便未入族谱,也不是不可以争上一争。草原风俗,我也略知一二,别说侄子了,外甥都有继承权。大夏公主,金枝玉叶,何等身份?嫁过去便是要当可敦的,如果敦欲不能继承大汗,那此事便作罢吧。”
阿尔泰有些着急,道:“贵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在我出使之前,大汗便已明言,欲传位给敦欲,怎么可能委屈了公主呢?”
“贵汗可曾召集诸部贵人,当众宣布?”杨爚问道。
阿尔泰一窒。
杨爚还要再说,邵树德咳嗽了下,道:“使者远来,舟车劳顿,先歇息下吧。晚上赐宴。朕还有些事情要忙。”
说完,起身走了。
阿尔泰下意识伸出了手,似要挽留,又颓然放下。
诸位官员交头接耳,时不时用目光打量着阿尔泰,神色之间颇多不忿,更让阿尔泰如坐针毡。
他重重叹了口气。
晚上的宴会就在王宫内举办,出席的人还是白天那些。
菜品很丰富,歌舞也很不错,但阿尔泰却味同嚼蜡,食不甘味。
结束之后,阿尔泰左思右想,还是找上了杨爚,低声说道:“杨主事,和亲之事……”
杨爚眼角余光瞟了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亦低声道:“说实话,圣人还是愿意嫁女的,如今唯继承权一事……若能解决,圣人放下心来,便不会再有问题了。”
阿尔泰默默点头。
说实话,人家的担忧很有道理,要求也十分正当。
堂堂中原大国,公主嫁过去肯定要当可敦,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地道的反而是大回鹘国啊,这是实话。
“杨主事勿忧。”阿尔泰想通了之后,立刻说道:“若方便的话,大夏圣人可遣一心腹之臣随我回疏勒,一同见见可汗。有使者在,想必可汗也能去掉很多顾虑。”
杨爚一听,心中暗喜。这可是你们邀请呢,我们还没主动提出来呢。
只见他故意思考了许久,在阿尔泰期待的目光下,最终缓缓点头,道:“此事还需禀明圣人。不过,我料没有问题。使者不妨在馆驿多留几日,静候佳音。”
“谢杨主事。”阿尔泰真心实意地说道。
杨爚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
邵树德没有参加宴席,而是去了城内的摩尼胡寺,接见从热海赶来的拔塞干、苏农一行人。
对他们的态度,就非常友好了。
邵树德赏赐了不少见面礼,如茶叶、锦缎等,甚至连鲸油蜡烛都给了百根,都是草原难得一见的奇物。
“一晃,百余年了。”看着几位突厥人,邵树德笑道:“尔等祖先,当年便归顺大唐,为国戍边,青史留名。今你等来投,可谓再续佳话。”
“能做大夏的臣属,我等也十分高兴。”拔塞干说道。
“这是你们这辈子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了。”邵树德说道:“回鹘国那个样子,你们也知道,真靠得住吗?”
“而波斯人,也不是什么好鸟。他们的所作所为,你们应该比朕更清楚。摩尼教徒,绝对会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投靠波斯的突厥人被他们大肆征发,投入到西线战场,为波斯人的利益打生打死。到了最后,你们能得到什么?”
“大夏不需要你们的土地。热海仍然是你们的农庄、牧场,仍然是你们的家园。作为国家藩屏,你们还能得到许多赏赐。波斯人能给的,大夏同样能给,甚至更多。”
“不过,你们首先需要拿出诚意,证明自己的价值。”
邵树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都是很现实的东西。
而且,他的话语中丝毫没有把回鹘国带入其内,似乎已经完全将其遗忘了。
这是合理的、正常的。因为就当前的局势来说,回鹘国没有表现出任何足以让人尊重的地方。二十年前被高昌回鹘打得惨败,在东方丧师丢地,二十多年来又屡屡被波斯击败,在西方丢失了大片土地。
这个国家,竟然像风箱中的老鼠一般两面受气,也是绝了。
也就高昌回鹘只有三十万人口,国力严重不足,且已经扩张到了极限,没再继续找他们麻烦,不然首都疏勒都不一定保得住。
也就波斯的重心在西边,在东方对中亚的游牧民族整体采取守势甚至是怀柔,不然西边的土地同样保不住。
晚唐浮生 第12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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