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仪陈氏、李氏也坐在一旁。
陈氏想起了崔昭纬刚得宠信之时,官家高兴地说:“君人之道,委之宰衡,庶务殷繁,岂能亲理,今尽将机要之事,付于卿之主张。”
李氏则想到有御史弹劾崔昭纬,挪用京兆府官钱招募兵士,国家大事不在朝堂上讨论,而是在自己家中与人私下决定,但圣人怒斥了弹劾的御史,将其贬出京师。
当是时也,崔昭纬多得信任?谁都无法动摇他的位置。但现在呢?
方才崔昭纬进来禀报外间情形,圣人就极为不耐。恰逢符道昭聚集兵马,出镇厮杀,圣人一度以为崔昭纬勾结了符道昭,欲行废立之事了。
官家现在的情绪,是真的很不稳定。
“尔等可是要谋反?”门外突然响起了炸雷般的声音,震得厅内众人为之一颤。
很快,密集的脚步声、马蹄声响起,伴随着几声闷哼及拔刀声,圣人想起身,但双腿一软,没能站起来。
“哗啦啦!”数十名甲士从门外涌入。
何氏吓得脸煞白,手紧紧握住圣人。
陈氏端坐不动,目光紧紧看着外面。
李氏急忙扑到圣人面前,两手张开,似是要阻拦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士。
内廷女官、新秦郡夫人杨可证壮着胆子上前。
不过军士们根本没搭理,他们仔仔细细搜索着厅内,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都检查到了。
几个随驾而来的低级中官、宫人直接被轰了出去,随后又要来抓几位嫔妃,把她们也轰出去。
“慢!”郑勇还是有政治智慧的,他阻止了军士的盲动。
“宁远将军郑勇参见陛下。”他先行了个礼,然后又道:“夏王殿下欲前来陛见,事涉机密,宫娥、中官、嫔御还是暂先避一避吧。”
圣人心下稍定。
他没法追究武夫们的无礼之举,艰难以后,再难堪的场面都有,稳了稳心神后,道:“南衙北司诸官,可在镇外?着其一同前来参拜吧。夏王立下保驾之功,朕心甚慰,定有厚赏。郑卿便去传谕吧。”
郑勇看了他一眼,站着不动。
很显然,皇帝的命令不好使。
周围的军士也当皇帝是空气,仔细搜捡完角落后,便在军官的带领下于厅内就地布置哨岗,一时间口令声四起,如临大敌。
有人过来询问,要不要在圣人身上搜捡,看看是否藏有利器。
“大……大胆。”圣人声音很轻,好像没什么底气。
郑勇皱了皱眉。
宫人们已经被半强迫地请出了衙厅,李氏回首看向圣人,眼泪都流出来了。
郑勇举步上前,站在圣人面前。
宇文护怎么死的?好像是被宇文邕拿玉笏敲击后脑,倒在了地上,太监何泉提刀过来,但事到临头,不敢下手,也不知道存心的还是手抖,刀都砍在了空处。最后还是卫王宇文直抢过刀来,将权臣宇文护杀死。
此时衙厅内都是军士,圣人自然没机会提刀行凶,但若藏有别的什么东西呢?
“罢了。”郑勇招来了数名军士,站在圣人面前,道:“你等就站在这儿。”
“遵命。”
说罢,郑勇也不管圣人的脸色变化,直接出去禀报了。
※※※※※※
“可曾抓到符道昭?”莎城镇内,邵树德坐在桌案后,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百官被拦在外面,群情汹汹。
捧日都大部被俘,银枪都军士们连踢带打,将其押走。
“大帅,尚在追击。”折从允回道。
“嗯,抓到最好,抓不到也无甚大碍。”邵树德见郑勇走了过来,不再喝茶了,起身问道:“办妥了?”
郑勇凑到耳边,低声说了一通。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该去见见圣人了。”
圣人的精神状态,他已有所了解,应该是比较紧张的。按照听望司的分析来看,圣人的性格就容易极端,一会大喜,掏心窝子信任某人,一会又大怒,恨不得将欺骗他的人赐死。
当然邵树德了解得更多。
历史上杜让能替圣人背锅之事,就可以看出此人毫无担当了,怪不得现在有能力的都消极怠工,反倒是崔昭纬、崔胤这种人得掌大权。
我想办事,你不能给我提供安全保障,那还办个锤子,混日子算了。
大厅外响起了甲叶碰撞声,正在厅内坐卧不宁的圣人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脸上的忧愁也一扫而空,变得肃穆、庄重、威严了起来。
门口突然一暗,圣人举目望去,只见一位全身披挂的武人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了进来。
“藩臣邵树德参见陛下。”武人躬身行了个礼。
圣人没有起身回礼,道:“邵卿有擎天保驾之功,此固欣然,然带着许多甲士而来,意欲何为?”
亲兵端来了交椅,邵树德坐了下来,道:“陛下,臣得密诏,一来便见兵缠辇毂,围逼行在,驱杀乱兵之后,方得睹天颜。陛下,是否现在便要臣勒兵返镇?”
圣人一噎。
见圣人不说话,邵树德又自顾自说起来:“陛下,臣方才得报,匡威乱兵洗劫府库,大掠全城。有人还见到火照宫闱,烟尘漫天,值此危局——”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道:“臣未得诏命,不敢入京。”
圣人脸色大变。
当初宫城被黄巢焚毁大半,后来逐年修缮,靠的是金商、河东、河中、陕虢诸镇进献金钱、大木。如果这次再被烧了,以后谁来助他重建宫室?
另者,他还要回长安呢,总不能一直窝在莎城吧?这里什么都没有,君臣露宿于野地里?
要回京城,必然要有兵才行。但他手头无兵,有也不敢用,眼下除了夏兵外,还能靠谁护送他回长安?
邵树德叹了口气,转头吩咐道:“给圣人、嫔御、宫人送点食水吧。”
从昨晚到现在,圣人应该连续三顿没用膳了,这日子过得实在是……
皇帝的那点小心思,他现在一清二楚。既想靠夏军护送他回长安,驱逐乱兵,收拾残局,但又不想看到夏兵围在他身边,因为有很强烈的不安全感,想把这帮武夫尽快打发走。
圣人对武夫,应该是一个都不信任了,包括前来救驾的夏兵,恨不得他们现在便走,走得越远越好。
亲兵拿来了醋饼、清水,还有一些干酪,都是骑兵随身携带的干粮。
圣人有些饿了,见到食物,立刻伸手取过,吃了起来。
醋饼做出来可能已经有月余了,味道并不怎么好,但圣人吃得很香。
邵树德静静等着,期间还接过几分军报。亲兵们将桌案搬了进来,邵树德批阅完后就让人发出去。
文吏、亲兵进进出出,一份份公函、牒文送过来,然后又被取走。其忙碌的景象,堪比南衙宰相,圣人越看越不是滋味,手里的醋饼也吃不下去了,盘算着该怎么让邵树德滚蛋,眼不见为净。
批阅完公函,邵树德停了下来,意态闲适地看着圣人,心里默默思考。
虽说已不打算给朝廷面子,但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手段的,程序上的合法很重要。
圣人既嫌恶我,又要依靠我,但他现在脑子不清楚,如此,不如让百官过来劝劝他。那些都是人精,会说话,早就摸透了圣人的脾性,由他们来劝,想必圣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想到这里,邵树德又说道:“陛下,臣为藩帅,社稷大计,本不敢自专。今已驱逐乱兵,圣驾转危为安。百官皆在镇外迎候,臣也不便阻留,不如令其进来参拜,也好定下还驾大计?”
圣人闻言有些吃惊,但这不是坏事,立刻道:“卿所言甚是,便召百官入觐吧。”
第015章 条件
深秋的夜晚寒意渐生,凝霜遍地。
邵树德又回到了莎城镇外的军营,与匆匆赶来的几位官员面谈。
“西门宫监收拢了多少人?”
西门重遂犹豫了一下,道:“四千余人,以神策左军为主。”
“可曾给军士们发赏?”
国朝的募兵制,不是很成熟。严格来说军士们没有工资,每月发一点粮食给随军而来的家属,春秋两季发点布料给做衣服,重要节日才发赏赐,多少并没有个定数。
穆宗刚登基那会,给神策军每人发钱60缗,但平时可能也就几缗——神策军士的收入,确实丰厚到让外镇军士眼红。
赏赐,几乎占了军士一半的收入,与后世人们正常理解中的“赏”是有区别的,这其实就是工资。
“人赐钱两缗、绢四匹。”西门重遂有些惭愧,比平日里发的赏赐少了很多,士兵们不满是可以理解的。
“这么多?”邵树德很惊讶,比朔方军一次发的赏多了不少:“哪来的财货?”
西门重遂有些尴尬,没说。但大家都懂,估计是以劫掠为威胁,从附近哪里讹来的吧?
“西门宫监,你觉得如今朝廷该如何中兴?”邵树德不再问军士赏赐的事情,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嗯,听起来有点没头没脑的,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不简单,涉及到了北司的态度。
邵大帅已经决意深入插手朝政了。囿于如今天下的局势,他当然不会直接插手,但间接影响是难免的。
按理来说,西门重遂与他合作的时间很长,是一个很不错的掌控北司的人选。但问题在于,西门重遂并没有完全倒向他,他有自己的立场。
以前之所以合作愉快,没别的原因,北司中官只想稳固自己的地位,不想朝堂上下有任何改变。再加上朝官们在不断策划着一个又一个可笑的阴谋,因此西门、邵二人联手并不奇怪,互取所需罢了。
但邵树德现在很明显想侵占他们的权力了。他要找的是代理人,而不是合作者。或者即便不是代理人,至少也得是大事上配合的深度合作者。
西门重遂深知这个问题的厉害,他想了想后,还是答道:“朝廷当镇之以静。”
邵树德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又问道:“我欲表王卞为奉天节度使,为朝廷镇守乾陵,如何?”
西门重遂面色不变,问道:“敢问殿下,奉天节度使治何处?”
“以奉天、好畤、武功、盩厔、醴泉五县置乾州,为奉天节度使辖区。”邵树德说道。
这是中和元年齐克俭任奉天节度使时的辖区。当时背景为黄巢入长安,随时可能西侵,朝廷以齐克俭、齐克让兄弟忠谨,故任其为奉天节度使,帮朝廷挡在一线。
当然,黄巢被平定后,朝廷又麻利地罢免了齐克俭的职务。
朝廷,还是想努力控制京兆府的,不想被任何人拿走。
不过历史上李茂贞崛起后,在关中作威作福,一度控制了除京兆府、华州外的绝大部分地方,甚至连关北的盐州、山南西道也控制了,并做了南下蜀中的尝试。李茂贞如此威势,当然不可能不把手伸向京兆府,乾州、耀州先后设立,为其控制。只不过他的兵实在太烂了,李克用过来随意虐他,朱全忠过来也随意虐他,甚至被汴军打出了五千破六万的史诗级战果。
邵树德欲置乾州,也是控制京兆府的第一步尝试。如果顺利,后面可能还会请置耀州,辖华原、富平、三原、云阳、同官、美原六县。
晚唐浮生 第4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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