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风也没有再犹豫,迈开了停滞许久的脚步,朝着十一号楼走了过去。
他本以为将近三个月没回来,房子里一定落了一层灰,说不定还会有异味,然而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他竟闻到了一股清新淡雅的香味。摁下墙壁上的开关,照明灯亮起之后,他才发现屋子里面的状况比他想象中的要干净整洁的多。
门边的鞋柜上摆放着一瓶精致的香薰。
客厅的茶几上留有一张白色的信纸,上书:我可没私闯民宅,我就是怕我家的房子发霉才迫不得已地跑来打扫的!(ps: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
顾晚风忍俊不禁,放下信纸后,抬眸看向了电视柜,继而浑身一僵。
刀架前方的柜面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木雕老虎,虎头正中央还端端正正地刻了一个“王”——
“哥,我不想跟爸爸走,我不想和你分开,我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和妈妈了……”
阿临从小就爱哭鼻子。
七岁那年,在他们分开前的那一天晚上,他更是哭成了小泪人,眼睛都哭肿了。
其实他也不想和自己的弟弟分开,毕竟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天生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生离与死别无异。
但父母的分开已成事实,谁都改变不了,所以他只能对阿临说:“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哥一定会去东辅找你!”
阿临又哭着问他:“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来找我呀?”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去,但在那个时候,他确实是意志坚定地想着,等自己长大之后一定要去东辅找弟弟,所以,他信誓旦旦地对阿临保证:“等你什么学会木雕了,我就什么时候去找你了!”
雕刻是锻刀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若是把钢筋铁骨的刀身比作里子,那么木质的刀鞘和刀柄就是面子,护手上的纹饰更是面子上的锦上添花,所以,想要成为一名卓越出众的刀匠,就必须学会雕刻技艺。
然而阿临却总是笨手笨脚的,每次学习雕刻技法时都会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头划破。
所以那时他就想着,阿临这么笨,学会木雕一定要用好久好久。等阿临学会了,他也就长大了,可以去东辅找阿临了。
但谁知还不等他们长大,他就把当年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了。
或者说,他对阿临所许下的承诺逐渐被心中的怨气和不甘取而代之了。
可是却从来没怀疑过他说的话。
在当时,小小的阿临还相当天真地询问了他一句:“可是我已经学会雕花了,还要再学会什么你才能去找我?”
他想了想,说:“你雕一只大老虎吧,脑门上带王的那种大老虎!”
阿临吸了吸红通通的小鼻子,满含期许地看着他:“是不是只要我学会了雕大老虎,你就来看我了?”
他点头,斩钉截铁:“对!只要你雕出来大老虎,我就去东辅找你。”
阿临:“然后带我回家?”
他再度点头:“嗯!到时候哥就带你回家!”
阿临泪眼汪汪的暗淡目光中终于多出了几分明亮:“好,那我等着你来接我。”
阿临也是真的信任他,无比相信他一定能够带自己回家。
然而他却辜负了阿临的信任。
顾晚风的视线忽然模糊了,之前一直哭不出来的眼泪竟在看到那只木雕老虎的那一刻汹涌迸发。
紧接着,他又回想到了十年前,与弟弟分别那一天。
他和妈妈一同送阿临和宋青山出山,那一路上,他一直和阿临手牵着手,就像是过去的无数次一样。
自蹒跚学步时期,他们兄弟二人就一直手牵着手共同成长。
山口停着一辆相当豪华的黑色轿车。
宋青山带着阿临上了车。
车门关上后,车辆缓缓启动,车轮滚转,车身越来越快地向前疾行,离他和妈妈越来越远。
车窗一直是开着的,阿临的小脑袋一直探在外面,一直在跟他和妈妈挥手道别,一直在哭,一直在喊哥哥。
他开始无法自控地跟在车身后跑,像是一个追逐着钢铁巨人的自不量力的小猴子。
悲痛与不舍如同锋利的刀子一般反复凌迟着他的内心。
他不想和弟弟分离,不想和爸爸分离。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痛恨上了别离。
起初,他并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是为了父亲的离去而追车还是为了弟弟而死命追车,但是在确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追上那辆飞驰离去的轿车的那一刻,他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地大吼了一声:“阿临!”
双生分离,无异于以刀割肉。
即便轿车渐行渐远,即便他再也看不清阿临的脸,听不到阿临的声音,却也能想象出来阿临哭成一团的样子。
阿临总是爱哭鼻子。
阿临的心肠很软。
阿临比他有良心的多。
阿临也一直记着他,而他这个当哥的却一直在迁怒他、怨恨他。
可是,阿临又做错了什么呢?
身体不好不是他所愿,被父母偏爱也不是他所求,他更没有仗着父母的偏爱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自己凭什么要把一切的过错全部归咎于他?
更何况,阿临是他的亲弟弟。
那是他的亲弟弟……
如同被抽干了心力,又如同终于释怀了一般,顾晚风不再咬牙硬撑了,向来挺直的肩膀无力地耸垮了下来,泪眼模糊地望着那尊小小的老虎木雕,逐渐失声痛哭了起来。
哭对弟弟的愧疚与悔恨。
哭对母亲离世的悲伤与思念。
同时也将自己积压在心头多年的委屈和怨气一股脑的全部发泄了出来,大哭痛哭了一场。
凌晨十二点半,灯光酒色相继停歇,条条街道静谧空旷,喧闹熙攘了一整天的东辅终于进入了梦乡。
驷马居小区大门口竖立着两根高挑的路灯,在夜色中散发着明黄色的圆形光圈,看门的保安室里面坐着一位穿着制服的中年大爷,正坐在木凳子上抱着胳膊打盹儿。
顾晚风尚未走到到大门口,就看到了抱着膝盖蹲在保安室门口台阶上的司徒朝暮。
如同初见时那样,司徒朝暮穿着一套印着小碎花的白色睡衣睡裤,睡衣是圆领短袖,睡裤是七分阔腿,白嫩的小脚上还踩着一双白色的休闲洞洞鞋,上面还安着五颜六色的卡通装饰扣。
瞧见顾晚风后,司徒朝暮立即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顾晚风今天的穿着打扮也和她记忆中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黑色圆领短袖,蓝色牛仔阔腿裤,背后长刀斜挎,脚踩一双飞跃白鞋,脚踝修长紧实,步履轻盈无声,一看就是一位极其不好惹的练家子。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发比初见时短了许多,盘不成发髻了,长度只够在脑后扎一个小揪揪。
或许,等他们下次见面时,他的头发就长长了,又重新束起发髻了。
对于司徒朝暮的突然出现,顾晚风甚为意外,就连正在阔步而迈的步伐都跟着停顿了下来。
他还以为,在他离开东辅之前,他们不会再见了。
没想到,她还会来给他送行。
司徒朝暮一直站着没动,双手插兜,右脚探前,微微歪着脑袋瞧着顾晚风,又是一副街头小霸王的嘴脸。
顾晚风无奈一笑,再度迈开了脚步,快速朝着她走了过去。
离的越近,司徒朝暮越能看清楚他那双已经快要肿成核桃了的眼睛。
他的眼圈还一片通红。
一看就是刚刚痛哭过一大场。
他其他什么行李也都没有带,只背上了那把家传长刀。
看来他的家里人赌赢了,认准了他的情深意重,认准了他骨子里的那份坚毅和责任感,认准了他不会放弃这把刀。
他也确实是个天生犟种。
如果选择放弃这把刀,他完全可以和他弟弟一样在东辅当衣食无忧的大少爷,但他偏要舍易求难,宁可委屈自己,也要去为家族的传统手艺谋求一条出路,就像是当年的顾妍一样,在时代的变革中迎难而上,不遗余力。
他比谁都有资格成为顾家刀的新一任刀主。
司徒朝暮即敬佩顾晚风又心疼他,更是发自内心地替他感到委屈和不公,但是,人各有志,纵使她再意难平,也没资格对别人的人生选择指手画脚。
她有她的虽九死其犹未悔,他也有他的义无反顾。
所以,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去忽略他那双因为痛哭而发肿的眼睛。
她也没有去询问他为什么哭,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安安静静地看着顾晚风越走越近。
待顾晚风在她面前站定,司徒朝暮才从睡裤的兜里掏出了右手,轻轻抛了两下:“送你个宝贝。”
她的手型精致小巧,柔若无骨,白白嫩嫩的手掌心中躺着一串浅棕色的圆木珠手链。
“整整十八颗菩提子呢。”司徒朝暮煞有介事地对顾晚风说,“家传的宝贝,借给你了,保佑你高考顺利,前途似海,金榜题名。”
几个小时前才刚从大爷那里花二十块钱买来的手串,结果一转眼就成家传的宝贝了。
顾晚风哭笑不得,但也没有拆穿她,从她手中接过手串的同时,温柔又认真地回了声:“多谢。”
“诶呀不用谢!”司徒朝暮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下次见面还我就好!”
可是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顾晚风抿唇不语,有口难言,他不敢轻易对她做出许诺。
但沉默着、认真思索了好大一会儿之后,顾晚风还是点了头,郑重其事地回了声:“好,日后一定还。”
一定还,就是一定会再见。
司徒朝暮相信他的承诺,心满意足地扬起了唇角,然后又抬起了右手,朝着顾晚风勾了勾手指头:“钥匙呢?”
顾晚风拿出钥匙放在了司徒朝暮的手心:“这么晚了,偷跑出来的?”
司徒朝暮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拧着眉毛说:“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干嘛偷跑出来?我只是不想打扰到我爸妈而已!”又气呼呼地说,“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可不是特意来给你送行的,我是来拿我家房子的钥匙的,放门卫多不安全啊,你看看那大爷睡得多死。”
她还真没瞎说八道,门卫大爷睡得确实是死。
顾晚风忍俊不禁,顺着她的意思回了声:“嗯,知道了。”
司徒朝暮这才偃旗息鼓了,然后将钥匙揣进了裤兜,再然后,又从另外一只兜里掏出了左手,顺带着抓了一整袋还没开封的大白兔奶糖出来,相当豪爽地说了句:“这个也给你了,带在路上吃。”
顾晚风诧异不已,感觉她的裤兜像是多啦a梦的口袋似的,什么都能装得下。
而且她每次给他糖时都不会吝啬,不是成把成把给,就是成袋成袋的给,就好像她有着无穷无尽的糖,可以不断地许以他可以驱逐苦涩的甜。
“多谢。”顾晚风攥紧了那袋糖,目不转睛地看着司徒朝暮,认真又笃定地向她许诺,“下次见面,一定双倍奉还。”
司徒朝暮点头:“好的!”
独树晚风 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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