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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一开始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喜欢钢琴。」林春一边轻敲着高音区的琴键,那琴音并不如中音般温厚,而是冷中带刺,有一种金属的质感,乍听下去有点像三角铃的声音。
    「陈秋,现在你们一个个都叫我做书kai子,好似将我捧上天那般,其实我只是个庸材而已。小时候,我成绩不太好,就算多努力读也只得到中等分数,但偏偏我妈想我去考那间l中学。你也知道,l中学是这区最顶尖的英中(註一),就算在小学拿到全级首十名的人去考,都未必能考得上l中学。
    「吶,你们那次在礼堂见到我妈,不是在感叹了一轮吗?说什么我妈是如何能生出我这种书kai子,那时我听到就很想出声,说:『不,其实我一点都不聪明。』我妈见我成绩不太好,后来就送我去补习和学琴。成绩不好,还去学琴,乍听下去很奇怪,但这在香港而言一点也不奇怪,你说是吗?」
    林春合上眼,单手在琴键上飞舞,轻敲出一段很熟悉的轻快旋律,那好像是莫札特所作的曲吧?陈秋的音乐细胞近乎零,想不出在哪里听过这首歌,他说:「那也是,谁叫我们生在这里啊。家长总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也不管子女的兴趣是什么,只要是他们认为对升学有利的,就要逼子女去学。
    「所以我们这里的孩子全部都多才多艺,基层的家庭想办法让子女学一两样才艺,比如好像你那般学琴,或者学小提琴,然后基础也未打后就送他们去考级试,以便多拿几张证书,日后升中学、去面试时,也多一两张王牌嘛。所以你就这样被你妈推去学琴?」
    「是。」林春说,他垂下手,彷彿有点厌倦那般。话题匣子打开了,他也就漫谈下去:「我一点都不想去学琴。小时候,我倒寧愿去学空手道啊、柔道那些,甚至拳击也可以,因为看起来比较帅。」
    「哈哈哈,你别笑死人啦!」陈秋重重拍着林春的肩,笑得前仰后合的,他说:「你这种书獃子去玩柔道,一定被人一个拳头就打飞了!我啊,当年学空手道和柔道时,也吃过很多苦头。你也知道,我一张祸水似的脸,人又瘦弱,头几课总是被人推倒下地,背啊、腰啊,总之身上没一块肉不是又青又瘀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欢输。我的哲学是,这一刻输,不要紧,但日后一定要变强,再将以前所受过的伤十倍奉还。所以就一直一直的学下去……由五、六岁,学到中二时就没再学下去了。」
    「为什么不再学?」
    「没心情。」陈秋摊摊手,又问:「倒是你,不是说不喜欢琴吗?可是怎么学到现在,你还继续学下去?为了要考到八级吗?」
    林春抱着胳臂,想了想,说:「也不尽是。其实我已考过八级,就是中五的暑假考的,拿了distinction,即是优等成绩。琴的级试成绩分三等,最基本是pass,比pass好一点的分数就是merit,最好的分数是distinction。陈秋,你不是常常说我死脑筋吗?我被你骂多了,有时审视自己,我也觉得真有那么一点。
    「因为琴是我妈叫我学的,所以一学就要学到底,不只要考到八级,还要做得最好。那时我想,既然自己成绩不好,那就更加要把琴学好。我是由小学四年级开始学琴的,那时爸妈早已分开了。从父母分开那时,我就无法抗拒我妈的命令,那简直是皇帝老子的圣旨。所以我就付出很多心血去练琴,结果,最后还是考不上l中,来了现在的t中。t中虽然是中文中学,但在区内还是中中(註二)之首,因此这结果还算可以。」
    陈秋没有作声,他有点想笑林春是恋母狂,但是他也没那个资格去笑林春。其实学柔道和空手道也是他妈的意思。小时候,陈秋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得厉害,惹祸的总是他那副清嫩秀气的长相。后来他妈看着心痛,就拼出那么一点钱,送他去学柔道和空手道,因为是上社区中心开办的课程,师资一般,所以费用也很低。
    当然,后来老豆的茶餐厅生意蒸蒸日上,他就去专门教柔道的协会上课,跟随优秀的老师学习。父母送子女学才艺,到底应该说是虚荣心作怪,或是这也是父母保护子女的一种方法呢?固然,在香港很多家长都想子女读名校,才将他们培育成多才多艺,可是,父母想子女读好的学校,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吧。
    因为他们希望子女能够得到最优秀的教育,日后能够找到好工作,才不会重覆父母的人生——尤其是在基层的家庭里,父母都不是知识份子,就是出去做工,一个月也未必能赚到一万元,而香港通胀却那么严重,几年前一个罐头才五六元,现在竟然就要十多廿元一罐,吃罐头竟然是一种奢侈。在这个时代,不赚多点钱,如何能生存?
    偏偏,香港社会对于一些读不成书的人格外残酷。比如说a太太与b太太相遇,a太的女儿考第一名,b太的儿子考倒数第一,那b太看见a太就会别开面,明明见到都装作见不到,a太或许就走上前,假作好心地问一句:「哎也,b太,好久不见了!怎样,你儿子上一次考试考得怎样?我那个女儿啊,真不像话,中文科分数比上一次低了整整5分,幸好后来还是全级第一名,不然我就给她好看……啊,对了,b太你还未说,你儿子考成怎样?」
    母亲被奚落一两句还算事小,真正大问题的是,如果子女进不到好学校,碰不见好老师,那考试就考得差,升不上精英班,然后公开试便搞砸了。公开试搞砸了,就上不到大学,上不到大学就要出来工作,做sales做waiter做搬货的做司机做地盘,一个月才赚得五六千,尤其现在最低工资落实了,店舖纷纷裁员,于是就失业了。
    看,总之书读不好,比终身监禁更惨。那是地狱,但不是有着烈火的地狱,而是一座冰山地狱,人就徒手在那座巨大的冰山上挣扎、攀爬,手也给冻出红疮了,心也寒了。如此一来,到底父母想子女成材,是基于虚荣心或是亲子之爱呢?这两者间的界线已经十分模糊了。
    陈秋说:「那现在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琴?」
    「我也不知道。但是,当一件事已经变成自己的习惯时,也就不好说是喜欢或不喜欢了,对吧?」林春有点疲累地将头靠在陈秋肩上,说:「我只是知道,我要学琴,因为我妈想我学。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妈突然叫我不用再学琴时,我就不知道我会否再碰这部琴。我们这一代人不都是那样吗?所谓九十后。没有个人意志,没主见,别人叫我们做事,就唯唯诺诺地hea过去,什么都没所谓,只要不辛苦就行了。但是,没有什么是不辛苦的。
    「在弹琴还未成为我的习惯时,学琴是一件苦差。左手和右手同时要弹不同的音,手指好像打结那般。以前手小,要弹八度音阶,把手撑大才勉强弹到,弹完之后,手指好像僵硬了,痛得不再属于自己。我有时傻起来会想,到底我是属于我自己,还是属于我妈?我现在琴弹得好,书读得好,但这些全都是我妈想我做的,所以我才做到,如果我妈对我没有任何要求的话,我现在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陈秋两手支在琴凳,垂眸打量着林春那偎在他肩上、疲惫的侧脸。他一向觉得林春背负了很多东西,然而他从来不会抱怨辛苦,总是咬牙将一切顶过去,所以人人都以为林春是一个强人。大家只看到他光辉的一面,觉得他好似不用怎么努力就能做一个强者。可是,此刻在陈秋眼内,林春不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更是一个弱者。
    他抚摸着林春带点苍白的脸庞,林春半睁着细长的眼瞄了瞄陈秋,又淡然地合上眼,好似见到陈秋这个人,自己就能安然地歇息。陈秋笑说:「你真是一个獃子。好久之前,你才教训过我,说人必须要有个人意志才算是一个人,有了意志,就有生存的目标和方向。我是一个扮女装的coser,而你,表面上好似一个明智的学者,实际上不也是被你妈牵着鼻子走吗?
    「你的学识比我多,因为你看的书多。但是,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看书吗?那是因为你想从书上找到答案,找到自己的意志。你一向惯了答题目,无论是考题或是你妈给你出的题目,你都会答得好好,拿一个distinction。一旦没人给你出题,那你就成为一具空壳,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仍能活着。
    「你什么都不是。因为你不懂得去爱,也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做什么?你喜欢和谁在一起?这些事,你一个都答不出,不是吗?我和你不同。是的,我是一个比你更无用的男生,书读得一般,还跑去玩cosplay、扮女装,见到老豆就讲粗口。但是,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并且我有方法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我有太多欲望。」
    林春坐起身子,扭了扭有点僵硬的脖子,乾脆躺下来,枕在陈秋腿上,一手掩着疲倦的双眼,说:「我喜欢什么呢……似乎除了美之外,我什么都不喜欢。因为看着美丽的事物时,脑袋变得空荡荡的,不需要去想读书、弹琴或者现实的问题,只有在那时候,我可以容许自己做一个满脑子空白的傻子。我也讲不出什么是美。但是,刚才靠在你的肩膀时,我也是满脑子空荡荡的,什么都不需要去想,觉得很舒服。然后就有点累了……」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就合上眼。
    在林春快要睡着时,他感到一隻手轻轻放在他的眼瞼上,为他挡去一切光线。
    註一:英中,英文中学之简称。所谓英文中学,就是指全部科目(除中文之外)一律用英语教授的学校。与此相对的是中文中学(简称中中),全部科目(除英文之外)均用中文教授。
    註二:中中,即中文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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