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印后不再开府理事,边府在原址上重新修缮,正度命人将匾额替换成了‘将军宅’,料想着是顾惜边家子的感受。前后七座院落,东边是南大院县衙和文职居室,西边是卫所马房和武职居室。内宅是三进式的四合院,用障墙分隔,外头是待客花厅、儿童居、管家都尉室和医诊室。边家宅东侧还有一座五丈院,也叫中直主院,结构严谨、规模宏大。
当年阔海亲王姬洪姱曾在此地点兵,部署城防,料敌审势,因情定策。官衙按照礼制规划,以阴阳术数布局,四方之地,等级森严而肃穆。屋檐髹墨地,勾金边,鳞次栉比,铁色铮铮,以中轴线作对称布局,层层进深。禁御所营二十八武将,分立阶陛左右,如诸天护法,岿然不动。阔海亲王时年三九,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台明,身旁擐甲二亲卫,一是嫖姚将军,苏桓苏于征;一是左武卫大将军之子,白璞白九华——正度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高官王寮。久在沙场拼杀的娘们,身上有股不一样的气,山呼海啸地压迫而来,她为之震慑,恂恂然似不能言。
先阔海亲王比正度要大十岁,齐寅对她早就没有印象了,连白王夫都没见过几面。在院里绕了两圈,齐寅忙里偷闲地将各个院落都看过,对路径已大致熟悉,天色已将近日晡。料想着正度快回来了,他从二进里间出来,对梅婴说“我回去了。你去迎一迎家主,花侧夫若是问起来,你就说我歇了,让他先安顿下来,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来拜见。但也别把话说死,家主问呢,你就看着回。”
游廊底下的荒草都还没打理,走路时偶尔牵扯住齐先生的衣摆,窸窣作响。当时抬金侧夫的时候,先生就表现得一点儿也不在意,跟个木头似的,还总说什么,‘家主要多多关心淙儿’,雪胎也会在旁帮着附和。金侧夫的年纪还很幼,不符合家主的喜好,先生大概觉得金侧夫即便受宠也有个限度,所以并不很在意,还能做得出贤惠的样子,但花侧夫实在不同。梅婴知道先生想见家主,笑着答一声‘是’,应承下来,到了三进便绕过障墙,迎到暖阁去了。
刚配去侯府时,梅婴见过花侧夫的姐姐。仓曹跟着家主刚来京师,一路风尘仆仆,吹得尘沙满面。梅婴印象里,她刚到家主的肩膀,深棕肤色,豹头环眼,面目凶狠,格外健壮。颅侧一道极长的刀口贴着耳鬓割到下巴,抹额底下透出青黑的发茬。戎服勒不住她熊腰虎背,全身的甲胄穿不进去,只一双虎头肩吞,包含着铁披膊,当胸四方明镜铠,营里传说她能倒曳九牛,托梁换柱。
花侧夫跟他姐姐像也不像。梅婴是在破山观看见他的,在居室东房的后院,他的骨相与仓曹相近,三庭均等,五岳朝拱,亦是眉眼浓郁的金相,脸容则柔美得多,情态也内敛,加上英拔的身形,是如玉般的质地。对襟的鸦青忏衣沉沉压在身上,玄色包巾裹着发髻,只露出鬓角。他身上很有股逆流而行、清者自清的尊严,让梅婴想起从前读过的诗,那是种无边落木、不尽长江似的情境。仓曹难得露出好颜色,坐在石磨盘前同他说话。梅婴轻轻叩门,表明来意,是家主遣他来,给花公子送俗家衣服。
花大人笑得合不拢嘴,亲自倒了茶给他,说‘当年边大娘想把家宅田产顺理成章地传给岑姐,就让她抬边哥哥做大房。恐怕有那不要个死脸的浪淫夫乱嚼舌头根子,什么独豹女、奴欺主,乱七八糟的,妨害了岑姐的声名,就又跟我娘说了亲。当时是说,要大开中门,将我们家贞一抬过去做对房,往后把宅子里的实权放他。若非人事多错迕,我们家贞一现在行四,原本应当行二才对,你说…哦,哦哦,你是侯夫婿身边那个小子,当我这莽妇没说,哈哈。’
先生听了心里会别扭,不利于家庭和睦,梅婴将这话烂在肚子里了。不过说实话,他还是挺喜欢花侧夫的,他十岁的时候笨手笨脚,给老郡公揉肩都控制不好力道,常常挨骂,花侧夫十岁时已经能跟着他的娘一块儿出诊了。听边先生说,花侧夫的母亲是营中校尉,全科的医娘,除了牙不能看,别的多少都能医治些。原本,她老人家想把手艺传给花大人,谁料大人静不下心,也不爱学这些个,跑到丈母的膝下,跟家主一块儿习武去了,反倒是花侧夫在医理这方面很有些天才。
不过就算是花校尉的儿,营里娘们多少也嫌医男晦气,若非体谅花校尉后继无人,她们不可能让花侧夫跟着出诊。医男向来只会看人夫腰带之下的毛病,都是裆里医,就不是给人瞧病的——不过裆里病也得区分,会传染的下疳确是脏病无疑,阴疮嘛,病因却不好说,什么湿热痰浊、热毒浸淫,都有可能。但在梅婴想来,营里都是些粗人,既没学过医理,也不懂得病因。这样耳濡目染,花侧夫虽为男子,却也难免对夫科有成见。况且主动求医的男子也少,都说男病难医,有的鳏夫宁死也不肯开口向医娘诉说病症,宁愿听信一些偏方。
边先生说花侧夫以前会给仓曹缝个针、揉个淤血,给兵卒开点补中益气的方子,为家主炖点药膳什么的。那时卫所不大重视他,军娘们能找他的娘看病,就不往他的跟前去,一来是信不过裆里医,二来嘛,也确实是他的年纪还太浅,十岁,就是个小孩儿嘛不是?
直到后来,平州府门下的法司押衙得了足疾,脚上生痈。府里医娘给她开的方子喝了半个月不见疗效,她特意请长假来托温找花校尉,谁料校尉正好出城采药,并不在营里,是花侧夫出的诊,往之前的方子里添了一味药用的皱皮木瓜,作为引子,将药效通过经络导向患处,治疗湿痹拘挛,把押衙给治好了。那之后,花校尉膝下连男儿都精通医理的事,传到了平州府,自然也写进了托温的县志里。花侧夫在那以后声名鹊起,人都称他是小医娘,和坊间那些只会看裆里病的男医自是不同。
内、外、月三经中,花侧夫只能学内经和外经,《诸病》《杂病》《大方脉》说是幼时跟着娘粗浅地学过一点,在三圣庙清修的几年里,向卢大人要来一套研习,还跟着庙里的司药娘娘进修。旁的专科,像什么《逐月养胎》《安产》和《广嗣》是男子不能学的,但即便这样,也够用了,他在破山观救治了世女小满,刀口缝得也好,术后愈合也好,还把世女喂得小脸儿肥肥,在梅婴眼中,花侧夫已算得上是功德圆满。
外头天儿已擦黑,梅婴左等右等,难免有些乏,蔫蔫地坐在花厅,靠着墙,斜支着脑袋,时而闭上双眼养神,昏昏沉沉的。忽然听见廊檐底下有脚步声,这才有些警醒,似是家主的脚步声,便起身迎了上去。
看到梅婴跟两名年轻长仆在这儿等着,北堂岑也不觉得意外,一想就知道是锡林打发他来,便对花奉道“此前已见过了,这是你大哥哥跟前得脸的人,叫梅婴。”这话她又想了想,总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老实,遂又补一句,说“我也疼他。”
“这就对了嘛。”花奉看梅婴遍身绮罗,簪金戴银,举止品貌不凡,便晓得这是罗生姐姐收用过的人。梅婴要见礼,被他伸手挽住,也不必梅婴称他四爷,若是情愿,叫他一声哥哥就行。
“这会儿在门口寒暄什么,往后多得是说话的机会。”北堂岑并不准备让花奉今晚就去拜见锡林,急匆匆的没个体统,便令长仆将他的箱笼细软往后院儿搬,先安置。边峦早早收拾好了东厢房,等着花奉过来,看有什么缺的、要的,回头一并添置。“你两个哥哥也不熟悉你的喜好,屋里陈设若不好,回头再增减。院内倒是摆了不少花草盆景,都是主院里搬过去的,还圈了一块儿地,养点儿你喜欢的。”北堂岑背着手进了角门,见梅婴身后跟着主院里两个侍人,有个她认识的,尚不到冠岁,叫云卿,做事慢条斯理,说话柔声细气,便令他服侍花奉,回头再从南大院挑一个服侍锡林。
粗浅布置一番,时间也不早了。花奉问起齐寅,梅婴说先生白天供祭,有些困乏,已经歇下了,让四爷好好休息,明日再去拜见。这话什么意思,北堂岑还听不出来么?是不情愿新夫一过门,她就在偏院宿歇,给她找好了坡,就看她肯不肯下驴。“我瞧瞧他去。”北堂岑在花奉的后腰上拍了拍,语音低缓,问“身上沉么?要不要找人回了你边哥哥,今天先歇下,改日再同他一叙?”
哪就那么夸张?花奉脸色微红,小声咕哝道“没那么不中用。姐姐你去吧,不用管我,我将细软收拾一下,就去拜见边哥哥——他还住之前那院子么?”
“没有,你往后边儿去是主院,大房住着。从前我娘那个屋,她不是不常住么,就放着兵刃的那个三间儿,现在是边峦住着。他之前那个小院子里堆着东西,马具骑装、珠宝首饰、摆件儿,还有布帛织锦之类的,都是陛下赏的,乱七八糟,还没拾呢,你改天去挑挑。”北堂岑自回了托温就一直犯懒,动也不想动,锡林几次说腾出时间收拾东西,她要的往前放,不要的向里挪。北堂岑嘴上是答应了,身体却很磨蹭,挨着挨着就吃午饭了。吃完午饭睡一觉,起来抻抻胳膊拉拉腿,舞舞刀,练练枪,很快又吃晚饭了。吃完晚饭嗑松子,嗑完松子喝甜汤,撵着小满绕着屋子乱爬,困咯。眼睁睁这么一天过去,小院子的杂物又没收拾——虽然想起来就觉得很恼人,但还是先吃饭吧。
“锡林的心情怎么样?”北堂岑回去路上顺便拿了五进院子的食单,卷成筒在掌心里轻轻敲击着。“心里可能多少有些芥蒂吧?昨晚是家主上门,歇在花大人家里,今天四爷又是跟着家主从中门进来的。”梅婴斟酌了一会儿,小声说“先生还是在意这些事的。京师的官眷都很重礼,虽说各地风俗不同,但四爷过门子的排场确实不小…不过先生没有埋怨的意思,若非如此,岂不是怠慢了花侧夫?只是在乎家主,有点吃味儿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年经历这么多事,锡林也不容易。”北堂岑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他的心里恐怕有些委屈。”
“家主不知道的才叫委屈。家主既知道,还如此体谅,先生又委屈什么呢?”梅婴说话一贯熨贴,北堂岑曾经还有过隐约的觉知,认为这种熨贴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危险的,如今却也居之不疑,接受得十分坦荡。
主院的地已潲过了,低垂的花苞上挂着水珠。北堂岑推开门,屋内供过了香,地也扫了,窗明几净,堂前两只双耳梅瓶中插着成簇的挂梁青,线条优美,姿态高挑,温柔得独有张力。锡林已拆去了白玉冠,长发低挽着,背身站在开间,扶着小满的木头小床轻轻摇晃,跃动的烛影明媚美丽,他偏过脑袋,扶着肩颈敲敲揉揉,不得其法,浓黑的发丝之下露出微红的皮肤。梅婴站在北堂岑身后三步的位置,看见她眸子清亮,波光流转,有一点不明确的情愫。
真像个凡人。梅婴在心里如此感慨,紧接着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朝跟前那两个没眼力见儿的近侍打了个手势,二人这才反应过来,垂着头安安静静地退出去,梅婴纠结了一会儿,也离开了房间,仰头靠着石柱,若有所思地坐在廊檐底下。
过了片刻,听着小满平稳的呼吸,齐寅才意识到身边两个侍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他正感到疑惑,回头却落入正度的胸怀,那只手托住他的手肘,轻车熟路地沿着三焦经抚上肩井,细细按揉。
交易者汇集于井,有如各病之市集,肩井治疗风症居多,说是能通络止痛,缓解肩背颈项痛。医娘说是这么说,梅婴也替他摁过,总也不见好,觉得身上沉,胳膊抬不起来。齐寅垂下眼光,细致入微地感受体肤,正度对于力度的把控相当精准,让他感到酸胀与刺痛,未几又移向肩髎,以指腹按压拿捏。
“让张厨拌了个木耳,做了八宝豆腐和煨面筋。”北堂岑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相互牵连,僵硬异常,想是天气寒凉,加上过劳。锡林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贵公子,小满一日比一日沉,他总是来不及适应。“面筋是用猪油慢火炒干,龙骨汤煨的。八宝豆腐嘛,不大清楚,但我看有羊肚菇和红蘑,浓鸡汤焖滚了才起锅,觉得你跟淙儿可能爱吃。”北堂岑迭起两指,在他大椎的位置敲了敲,问“他们的已都送去了,你呢?是先吃饭,还是我先给你摁摁?”
他的睫毛颤了颤,沉吟片刻,带着些犹疑的口吻,试探着说“不太饿。”
“那来吧,把上衣脱了。”北堂岑向着描金的白木漆榻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到门边要了一壶热水。临着窗户,外边儿能看见烛火投上去的影子,齐寅有些脸红地望向她,北堂岑确实是全无轻薄之意,解释道“宽敞。”
锡林身材高挑,模样又端庄,在外一贯以雍容大气示人,在阁中却时而脸红,耳朵尖都冒热气儿。他缓缓褪去中衣,食指在衣领边缘摩挲着,问“小衫子呢?”北堂岑依旧笑着,却不说话,指尖在他脊柱流连。
余波尚未平息,清晰的触感就再度弥散开,齐寅意识到自己的体温正缓缓向上攀升,过程缓慢,感觉却强烈。既然都做出想要尝试的决定,那为什么不干脆尽兴到底?他的手停顿片刻,随后解开腰间与肋下的系带,轻薄的绸衣顺着双肩滑落。
他身形紧衬,皮肤上蒙着贵重的光晕,像水磨的玉胎,坐在漆榻的边沿,低头揽住了头发。身后一框窗,院落中丛生的植被气味辛凉,沁入温暖的室内。北堂岑提壶倒水,将一方迭好的沐巾投入铜盆浸泡,青烟袅袅,似云烟萦绕。齐寅有些跑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头脱去套鞋,舒展身体趴在榻上,枕着双臂,歪着脑袋看向北堂岑,轻声说“有点不像话。”
“谁管?”北堂岑将沐巾拧得半干,敷在齐寅光裸的后背上,又加盖了一条厚些的浴巾。她四处寻摸一阵,将小满床边的绣墩端来,跨坐在榻前,把戒指都摘了,在桌面随手排布,码成一行。齐寅望着她动作娴熟,感到十分新奇,但也没有发问,只是瞧着。“小满现在多重了?”北堂岑一手撑在膝头,另一手的掌根沿着他的督脉推下,意外地发现锡林连上臀的位置都很紧张,不由‘啧’一声,打着圈儿地揉摁。齐寅哼了一声,酸麻的感觉让他哀叫出声,不由将脸埋进臂弯里,说“二十二斤多六两。”
“还可以,少一条小腿,算是正常体重。”北堂岑的动作由下往上,视线逐渐聚焦于锡林的脊柱。
人有五节腰椎,第三节椎棘旁一寸半,有气海俞穴,击打后直冲肾脏,阻血破气。第二节椎棘为命门,元气之根本,重击可致三焦截断,五脏停滞,截瘫,或致死。命门旁三寸,志室穴,震荡经脉,伤内气。第二节椎棘旁一寸半,肾俞穴,伤气机,截瘫。
腰椎之上是胸椎。
第五节椎棘旁一寸半,心俞穴,破心伤气,致死。
第四节椎棘斜下一寸半,厥阴俞穴,冲击心肺,破气机,致死。
第三节椎棘旁一寸半,肺俞穴,震动心肺,心衰,致死。
旧去的记忆冥顽不灵,人在她的眼中总是率先变为框架,以榫卯相吻合的结点看似无坚不摧,实则易于拆解。北堂岑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心里笑出了声儿,感到锡林紧促至于发僵的肌肉逐渐放松,轻微的痉挛顺着掌根向上传导。他连脖颈都染上粉红,呼吸轻如游丝,驯顺地放松自己,时而低声喘着气,十指揉皱枕巾。
“痛了说哦。”北堂岑起身坐在了榻沿,摘下逐渐失温的沐巾,将他后背擦干,两手托住他的腰,用拇指指腹推揉着皮肤之下近似矩形的肌理。人的体内也有一层薄薄的筋膜,从截断面可以看出来,和羊的类似。筋为肝所主,附着于骨,聚于关节。锡林保持同个动作太长时间了,积劳以至筋僵,拘挛虬结,被揉出细碎的弹响。他猝不及防地哼了一声,躲闪的动作几乎无法控制,北堂岑笑着抵住他的后背,指尖轻巧地点了点,安抚道“没事,我轻一点。”
“嗯。”齐寅埋在臂弯中的脸偏转过很小的角度,从眼尾斜睨着北堂岑,睫毛颤动,面红过耳。以前她没做过这种事,今天是第一回。她没有说自己何处习得这门手艺,齐寅也就没有问。其实不需要问,正度那十二年杀人技再无用武之地,捎带手儿学会的推拿倒是重新拾了起来,毋宁说她原本就应该更擅长糊口的营生才对。正度是个很好的人,杀人原本不在她的人生选项中,遭受命运、承担痛失,这孤独无边的北风吹她尘沙满面,但仍然,就像杉木和白杨,在剥落愈伤的节疤之后,她还是会选择原本的生长轨迹——恢复从前的性格,重拾旧日的喜好,爱她本该爱的人。齐寅内心苦苦挣扎,最终还是垂下眼帘,以征询的口吻道“在我这儿过夜吧。”
情人间的爱语接连不断,始终未从她的耳目间散去,北堂岑没能及时做出反应。她正在找寻经络上的痛点,锡林白皙的脊背逐渐浮现几处按揉过的瘀红,在烛火下并不清晰,像齿印,也像吻痕。一盏茶的功夫,北堂岑感到他力竭的腰肢逐渐放松,此刻才有些回神。
“为什么担心?”北堂岑捏住他的后颈,俯身吻了一下,手指顺着他肌理的生长走势往下,划过他一弯肩颈,两指从大杼揉到风门。锡林有些瘦,肌肉单薄,肩胛的边缘颇为清晰。北堂岑将手探到他身前,托住腋前横纹顶端的肩前穴,另一手将他手臂背在身后,扶住肩胛,替他活动肩膀。这是外家技艺,习武之人多多少少会一些,通过施压与拉伸打通经络。她帮元卿活动过几回,那妮子壮壮的,实打实一身腱子肉,不使七分力还真摁不动她。锡林就不同了,任由摆弄,轻若无物。
“也没有。”齐寅埋着脸,声音很低,随着她的动作而呼出两声极浅的呻吟,片刻之后才说“花奉还有他姐姐,我在这里是一个人。”
“起来穿衣服。”北堂岑事实上没仔细听他说话,只想着不能摁太久,以免淤血,遂将他松开,说“跪着。”又伸手指了下窗框,“脸冲里。”
正度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齐寅一怔,疑心自己说错话了。他撑着身子起来,感到心动过速,难伸难蜷,缓缓背过身去,垂着脸默不作声地拾起小衫子来穿。正度是不是觉得他不识好歹?自进屋以后,正度就对花奉绝口不提,只说买了他爱吃的东西,还屈尊为他按摩,他却非要揪着不放。可他分明也没说错。
“抬头。”北堂岑忽然贴上来,抬起他的双臂,捏着他右侧手肘往上抬。虽然不知道正度要干什么,但她似乎没有生气——齐寅猛然回神,意识到这只是按摩的一部分。盈睫的泪珠倏忽滚落,他懵懵懂懂地照做,正度的双膝将他臀腿夹住,胸脯紧贴上他的脊背,他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道带动着朝左侧弯腰,这几日来淤积的痹痛与酸胀经由刚才的揉摁已充盈到极点,随着僵硬的筋骨发出一连串脆弱的弹响,簌簌抖落如尘埃。齐寅忽然感到身体右侧前所未有的轻松,不由睁大了双眼,连呼吸都忘记,又被正度抬起左臂,往右活动了一下。身上骨头响个不停,正度将他两手腕子抓住,提到脑后,掌心托着肩胛外缘缓缓用力,他被那力道催促着朝前挺胸,有点羞人,但还好,直到听见肩膀处传来两声脆弱的痉挛,北堂岑松开他,朝后退了些,盘起腿坐着,笑吟吟地问“好了吗?”
“这什么呀?”齐寅抻抻胳膊,露出震惊的神色,圆睁着眼,倒有点可爱,难以置信地活动两下肩膀,又动动脖子,诚恳道“舒服多了。”
“之前的是内经按摩术,导引行气,刚才是我家传硬功,祛病存思——不过锡林,我在你们心里到底是多莽的武妇,你姐姐知道我会说夷语时也是你现在这反应。”北堂岑见锡林还在惊奇,不由拍拍手,说“腿。”
“干什么?”齐寅偎坐着,不懂她的意思。但正度又不会害他,想了想还是坐正了些,小心翼翼将两腿伸过去,搁在北堂岑的腿面上。
“咱俩不熟是吗?”北堂岑笑得没奈何,攥住齐寅的脚踝将他往跟前提了些,见他今天穿的是折枝花绫的青白玉坐裳,春碧缎绣花卉的卧履。官家眷流行穿着软帮软底、色彩鲜艳的罗鞋睡觉,说什么,在家面对姎妇要时时刻刻注意夫容,不能散发跣足,要始终保持着令人赏心悦目的状态,这样虽不太舒服,但如果夜里姎妇有什么吩咐,也方便随时起来服侍,锡林深以为然。他平日穿衣都以石青、赭石这类深色为主,显得端肃大气,不过晚上会换些浅淡又不稳重的颜色。他有双白色绣云团鹤的罗鞋,杏黄色镶边,薄薄的,总是夏天穿,配一条光明砂的绸质鱼纹褶裙。北堂岑觉得可好看了,而且凉凉的,抱着很舒服。
“有点羞人。”齐寅扽了扽衣摆,说“别看了。”
“看看怎么了。”北堂岑挡开他的手,将坐裳掀开,拇指贴上他脚踝,顺着腓骨朝上捋,忽然有些反应过来,抬头望着齐寅,在他脚背上抽了一记,无奈道“让你说的,我又不是为着看你今天穿什么,净冤枉好人。再说了,你还有哪儿是我没看过的。”说着扣住他脚踝固定在榻上,犊鼻下八寸,胫骨前缘外一横指有条口穴,与丰隆相平,可将气血下引,舒经活络,缓解肩颈疼痛。齐寅被她捏得痛极,下身又酸又麻,不住地呻吟,两手握住北堂岑的手腕,叫道“轻点,轻、轻点”
“这几天吃点肝脏补补血。”北堂岑不为所动,心里兀自数秒,片刻后将齐寅松开,说“换那条。”
齐寅被她捏得眼泪汪汪,抱着腿搓了半天,颤微微地将另一条腿递过去,说“不过卧履本就是给枕边人看的——嘶,轻点,哎呀你轻点。”
“你有这个觉悟,我现在倒没功夫。”北堂岑捏住他脚跟,绕着圈地活动起来,酸胀沉重的感觉扩散至脚背,引发齐寅一阵更哀痛的惊呼,他足踝内侧浮动的青筋随着呼吸一凸一凸的,敲击在北堂岑的掌心。
“一会儿吧。”北堂岑在他膝盖上捏了捏“等我腾出手来,再好好瞧你。”
【对酒当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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