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几日不是休息了?为何仍这般憔悴?”
“啊……我……”芙姝张张唇,跟着弥空走进一条小路,远处的宝塔高耸入云,云丝如烟般缭缭绕绕,一层一层缠绕着塔身。
“你该不会是没写完,在连夜补?!”
“谁,谁说的,我早就写完了,你莫要信口胡诹!”
芙姝走着,又开口问:“你要带我去哪儿,不是去禅房?”
小和尚摇摇头,目光遥遥望向远方:“万佛塔。”
说及此处,二人间的氛围霎时沉静不少,许是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何事,默契地没有出声。
她没说的是,她还在上面写了其他的一点东西,就一点点,也不多。
……
……
眼前的八角形的楼阁拔地而起,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仍然傲然屹立,那塔顶高耸入云,芙姝根本望不见塔刹。塔身外的石壁上雕刻精美的莲花、娑罗树,彩云、云上还有讲法的比丘僧尼,排列极其严谨有序。
她光是静静站在门口,便觉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得喘不过气。
“进去吧,师尊在里面等你。”
芙姝故意放轻了脚步,周遭的嵌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神佛,金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眯着眼去看,从眼光中窥得那人清正庄严的面容。
他坐在距离地面高几尺的莲花座上,浑身散发着虚虚的光芒,照在芙姝身上,颇有些暖洋洋的。
见她来了,佛者并未抬起头,只静静盘坐着,双手左右手掌交迭向上,手指围拢,两端指尖轻轻相触,是一个经典的禅坐的手势。
芙姝默默站在那里,唇边漾起一个稀松平常的笑:“你检查完,记得翻开背面看看,那里暗藏玄机哦。”
说罢,她手边的经卷被一缕丝线勾起,一张张尽数落于他的面前,摊平铺开。
开头的数十卷都是很漂亮的字迹,鹤骨松姿,清新隽永。
可妙寂看过她的字,她的字苍虬又霸道,如同盘曲的老树根般诡谲,却仍能令人肃然。
“所以,这些不是你写的,是么?”他冷声质问道。
“……”芙姝望着他愠怒的面容,忽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她扯着嘴唇,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委屈是有重量的,一点一点,随着年月积压,从一片羽毛那样轻,最后积压成一颗积压在心上的巨石,有那么重。
见她没有回答,妙寂继续翻了翻那几张为首的佛经,抄的很好,很用心,可却都是那个少年写的。
透着这点墨迹,便能窥见其中的情意缱绻,十分刺眼。
他用极度失望的眼神望着她,芙姝几乎是瞬间便笑了出来。
“怎么了,难道是我一点都不听你的话,我性子就是这般恶劣,这令你很失望,对吗?”
“够了。”他低声道。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剩下的芙姝特意强调让他看的那十几张他一张都没有看,转而将所有纸张投向了身旁的火盆中。
灰烬飘飘扬扬地落下。
芙姝睁大了眼睛,强忍着内心的酸痛,艰涩出声:“所以你一张都不打算看了,是吗?”
“没有必要再看。”
她的面容已经失去血色:“后面都是我自己抄的,你一点都不打算看吗?”
“……”
他盯着她,似乎在同她说,只要是你的,便没有必要再看。
芙姝深吸一口气,那双平静的眸子像针一样,将她最后的自尊扎破:“好,我知道了,你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信任过我……”
“是。”
芙姝笑了出来:“妙寂,你要清楚,我永远不是你那个温婉乖巧又听话的陆家主母,她已经死了。”
“很抱歉,我不会为了你做出妥协,更不能为了你成为她,我已经为了上位,手上沾了许许多多个坏人或者好人的血,是我踩着他们的头颅才爬上了如今的位置,你知道吗,这双手永远都是这么脏,不会干净了……”
她自嘲地笑笑,继续道:“是我做的还不够多吗,是我还不够努力吗?因为你口中的一句因果,因为那叁千个弟子,我便要舍下本来该是我的责任,舍下我苦心经营多年的谋划,坦然接受你对另外一个人的依恋,与你夫妻对拜,朝夕相处,妙寂,是我做的还不够多吗?”
妙寂动了动嘴唇。
说完这一遭,芙姝彻底心灰意冷,转头走人。
“等等。”
她微愣,手中顿时多了张放妻书。
芙姝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用力到指尖都发白才忍住喉中的哽咽。
“我恨你。”
这是芙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罢,她便走出了万佛塔的门口,没有再多停留半刻。
胆小如他,不敢挽留,不敢宽慰。
……
殿中只余他一人,那佛经背面隐藏的字迹被烛火烧得显形,闻起来有些酸涩。
那是某种隐藏字迹的手法。
他忍不住斜目去看。
他发现,每一张的内容都不一样。
“我好痛苦,他们对我有偏见。”
“他们孤立我。”
“我恨他们。”
“我恨我自己。”
“我其实根本不想嫁给任何人,是你也不行。”
“傩舞好难,但是我在山巅上跳舞,感觉好自由。”
“我会轻功了!我能日行叁千里回家!我正式宣布仙鹤今日失业!”
“为什么,我救了那么多人,还会这般窒息?”
“为什么,只因为我是帝姬吗?可我只想做芙姝,我同她们一样,只是一个活着的女人。”
“那些我好不容易才挣脱开的束缚,为何还存在于她们的脑袋里?我要怎么办?”
“我想创立一个没有战火纷争的新的朝代,我做了很多努力,我还在江南创办了女学,当然了,牺牲了很多人,还有很多很多钱。”
“我的父皇漠视了我努力的成果,要扶弟弟上位了。”
“权臣们不支持我,只因为我是个女人。”
“我的路为什么这么艰难,就因为是我自己选择的吗?”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大部分面首都是我的门客与幕僚,为我做了很多秘密的工作,但是如今都开始支持我弟弟了。”
“我希望还能有人支持我,哪怕只有一个。”
“你在垂眸俯瞰人间的时候,能否看得到一个女孩儿的心?”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我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喜欢一个人,没有人教过我,对了,以上都是废话,因为你是佛,不是人。”
“两颗心的距离那么远,是大雍皇宫到太华山的距离,是叁千个年岁的距离,是两世的聚散,是你和我的距离。”
“神佛,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点,有没有?”
这些……是什么?
他睁大了眼,再也不顾叁昧火的烫热,伸手将未烧完的半碎纸张又统统捡了回来,他看到压在最底下最新的那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再见。
最后的几个字有些花,是她的眼泪滴落在上面,洇花了。
他在焚烧什么?
对了,他在焚烧一个女孩最宝贵的真心,掐灭那颗只对他的真心。
她的真心原来那么烫,那么热,灼得他眼睛又辣又疼……
这些事情,她一件都没有对他说过,他甚至不敢想,她到底还承受了多少本不该承受的东西?
他自以为关心,自以为是地待她好,无形中都成了柔软的束缚,最后,于今日统统化为刺向她的尖刀。
佛者坚毅的身形剧烈震颤,他再次望上紧紧闭合的大门,面上血丝尽褪,无处发泄的情感于胸腔中汹涌,却再也无法诉说,他顿时呕出一口血,身形颓败如一个耄耋老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放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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