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志才抵达作战室之时,柳树低垂着梢子,零星的飞絮在头顶飘。鼻腔宛如被一只细手捻住,要上不得,要下不能。
国志才肿着鼻头,审视着早早来迎接他的军区司令员与政委。他的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一场关乎命运的生死抉择,忠诚,多么可望而不可即的字眼!好比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但是他必须像一个出色的画家一样,用自己的想象与行动把这样的幻影留在纸上,捧到老大的面前去。
想要做成这样的事,一需要高超的领会能力,揣测出上级的真实用意。二需要果断、勇毅、狠辣的好品质,在第一时间选对人、站好队。在漫长的副职生涯中,国志才总结出一句发自肺腑的心得: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一切的问题都是站队的问题。
此刻的他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清醒,都要冷静。如果他失败了,就会像此前所有退出历史舞台的人一样惨淡收场。
国志才的一脸深沉使得前来迎接他的叁十八军司令员洛建军与政委葛跃一头雾水。这位军委的二把手大部分时间都是大隐隐于市、半杆子打不出个屁的状态。今日突然强硬地来到作战室,铿锵有力地对着他们发表了一通有关军人忠诚性的讲话,着实令人费解。
国志才引经据典,遍数历代忠义名将,又引司海齐语录数篇。政委葛跃在心里暗自鄙夷,正是因为遍地都是这样举着小旗子整日高喊着万岁、却不做实事的人存在,他这样的有识之士才常年屈居如今的位置。本文首发站:s ex ia osh u .co m
国志才做完了慷慨激昂的思想教育已是面红脖子粗,他已完全相信自己正在做着一件无比正确的事,甚至会名垂青史的事。国志才下令:“即刻调兵,保卫中央。”
司令与政委看着这个平日里最得过且过的人展露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一面,皆目瞪口呆。
司令员洛建军试探性地问:“中央出现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要调兵?调兵令是否经过了军委的一致通过?”
他的顾虑与之前国志才的担忧类似,并且都试图用程序与流程这样软对抗的手段拖延此事。葛跃在一旁附和:“我军已逾二十年未接到类似的命令,事关重大,我与司令两个人恐怕负不起责任。我看不如召集全体同志到会,一起听您的传达吧。”
国志才怎能不知道他们的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他严厉扫视着眼前的二人,突然一声大吼,气势如虹:“全体——起立!”
刷——洛建军与葛跃本能地立正听令。
要想收服军人,首先气势上就不能输。一鼓作气,再而衰,叁而竭,国志才自己就是军旅出身,深谙此中门道。
他劈头盖脸地骂下去:“你们口口声声说着担不起责任、冒不起风险,中央被围了你们就担得起责任了?敌人政变成功你们就冒得起风险了?我军一直军纪严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坚持压倒一切困难。我军向来忠于职守、保障有力,随时准备打仗,你们却拿超过二十年没有接到类似命令来搪塞、来推诿?!”
国志才面红耳赤地拍着桌子撂下狠话:“你们驻防京畿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关键时刻保卫中央吗?我看你们全都是军衔到头了想退休!”
司令与政委吓出一身冷汗。
要知,军队上校官从宽、将官从严,团长叁十九岁、师长四十五岁、军长五十五岁……哪一个坎迈不过去就是转业的宿命。在此期间还需保证没上错山头,山头也没倒。他们两人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才熬到如今的军衔,怎舍得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洛建军与葛跃当即表态,坚决保卫中央,保卫司海齐。
国志才要的就是他们这句话。他暗自松一口气,面上依然维持着愠怒的表情,向他们出示了司海齐亲笔签署的调兵令。
国志才分神想,有了戴行沛不知哪里弄来的什么特种小队,再加上兵团坐镇后方,料章裕盛再通天的本领也翻不出五指山。
洛建军与葛跃前脚表完态,后脚便面面相觑。只有司海齐一人的签名,原则上是无法调动兵团的。
洛建军犯嘀咕:“可这也不合规矩呀……”枪打出头鸟,既然洛建军先张嘴了,葛跃就安稳蹲在他后头。
果不其然国志才又生气了,严肃地向他们解释,事出紧急,命令过后会补签。
葛跃已经看出来,国志才这个老小子平日不声不响,一出手就是个大的。果真还是那个道理,咬人的狗不叫,能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将椅子坐到烂的,才是最有城府、最值得提防的人。
为了防止这个老小子玩阴的,翻脸不认账,拉自己顶锅,葛跃也留了一手,提出自己最后的条件:“我们理解,我们理解……特事特办,我们绝无异议。但是您得在给我们的命令上注明一下,这样我们也算有手续。”
司令一听,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啊,还是“小诸葛”葛跃会来事。这样一来不开罪司海齐,二来真出了事,他们也有脱罪借口。洛建军赶忙附和,二人一唱一和,逼着国志才立据。
国志才心中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双方各退一步,事情方能办得圆和妥帖。国志才只得捏着鼻子,草草在调兵令旁边注明原委、签名,急急忙忙回去复命了。
走出作战室,风已经停了,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烤在头顶。国志擦擦汗,自己算是有惊无险地闯过去了这一关。
﹉
晴空中透着一些蓝灰,云层宛如翻腾的云海。隋恕坐在休息室看Ken转发给他的邮件,不出意外,是简祈写给他的谴责信。
“说话更有条理了,语言水平提升得很快。”
Ken非常骄傲:“当然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聪明,训练成绩有多么好。而且我早就说过,学什么外语都是骂人的话进脑子最快。要是他坚持给你写谴责信,不要说两门外语,就是八门外语也能达到母语者的水平。”
“……”
“对了,”Ken突然说,“邵文津今晨来了个电话,问你在哪里。”
“嗯,什么事?”
“他问,张成龙买凶的钱,是不是我们给的。”
隋恕轻轻笑了笑。
“他希望你能尽快给他回个电话。”
隋恕颔首,“好的,你帮我设一个新的数字号码,再修改一下IP。”
嘟——电话响了许久,才被邵文津缓缓接起。耳畔传来贝斯、电子琴与鼓点交织的乐声,邵文津懒洋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外卖放包厢门口。”
他这段时间遭了很大的罪,戴行沛的金融新政卡住了他的存款,不动产短期又很难脱手。他本人为了留学在雅思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想花钱买保分被他父亲发现,又挨了一顿批。
隋恕道:“是我。”
电话另一头一顿,音乐渐稀,邵文津挥走商K小姐,身体陷入柔软的沙发里。他的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呦,大忙人呀。”
“如果你今天打电话就是为了嘲讽我的,大可不必让我给你回电话。”
“你别以为你们干的好事,我一点都不知道,”邵文津冷笑,“你以为你的身边就是完全安全的吗?”
隋恕显然无法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邵文陷入津回想中,就在不久前,在林采恩那里,他见到成年后的Q0113。
完美的人造人,蹲在仿古式包厢的房梁之上没有一丝呼吸声,只有猫眼石般的眸子隔空俯视着他们。简祈跳下来,脚尖轻盈地点在地面,带过一阵风。
邵文津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Q0113抬起头,邵文津注意到他的左耳有一枚方形的绿宝石耳钉,不知是不是特殊的通信设备。
当他抬眼看过来时,那枚莹润便与绿瞳一起投射着变换莫测的暗光,仿佛第叁只眼睛。
林采恩捏紧了茶杯。这就是差点被她杀死的那个孩子,他不仅没死,还以惊人的生命力长成了一个大人。
邵文津站起来,用身体将两人硬生生地隔开。林采恩被他的后背遮挡,只听他警惕地问简祈:“Q0113,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来做什么?”
“我有名字,我叫简祈。”
“你误会了,”林采恩忙打圆场,“我和简韶约好了,让她的小孩过来拿护照。”
邵文津的眉头拧成一团,林采恩故意调笑,“怎么,以为他来杀我的?”
“切……”他翻一个白眼,没有好气地说,“你真死在他手里,我会为你选一块风水宝地下葬的。”
林采恩双手合十,眨着眼睛美美地许愿:“现在墓地可比住宅房贵,没想到我死了还有人对我这么好,那我就提前谢谢您了!”
邵文津独自生闷气,扭过头不理她。
林采恩看向保持缄默的简祈,她能感觉到,他并不喜欢她和邵文津。她在心里苦笑,他们两个人一个伤害过简韶,一个时常对她冷嘲热讽。这个孩子能以自己的生命保护简韶,自然不会对他们有一点好脸色。
林采恩从保险柜里取出准备好的证件,悉数交给了他:“这是证件、路费以及新的手机,足够你去任何一个国家。”
简祈沉默地接过纸袋。
他想起那天简韶的话:“不要管他们的事情了,离开漩涡吧。”在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再也没有上线。
在那个充满夜光藻的梦中,海水打湿了她裙摆,他们在海岸线上分离。
简祈咬紧牙关,不让腹腔里翻滚的痛苦从齿缝里泻出。轻薄的纸袋在手上有千斤重,他感觉自己的手腕在下坠,恍如跌落悬崖,在做着一场疼痛的自由落体运动。
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邵文津沉不住气,害怕他打击报复,狐疑地问:“你还想做什么?”
简祈没有理他。
他费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头,从牙间挤出一句话:“你们的交易是什么?”
林采恩自觉愧对于他,和盘托出:“我帮你离开,她帮我毁掉制造你时隋恕的原始数据库。”
“你说什么?你个疯女人,那他妈的都是我的钱——”邵文津瞪大了眼睛,拍案而起,拽着她的肩膀摇晃,“你快改了这个条件,让她把数据给我!”
林采恩讥讽:“给你做什么?赚全世界富豪的钱吗?”
“不然呢?为了你的狗屁信仰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在国外参加品牌活动被HOG宗教组织渗透,你接受他们的思想,坚决反对基因造人。”
邵文津恨不得切开她的大脑,“你用你的脚后跟想想,你为别人好,谁为你的死活负责?这一辈子除了钱,没有一个人是靠得住的。等你能活叁辈子的时候,再想着管全人类的事情吧!”
争吵的声音逐渐远去。
简祈独自迈入漫天的飞絮中。
河堤之上,青绿的溪水漫过长满苔藓的鹅卵石坡。刺槐和柳树,灰色的野鸭,春日在嫩草叶的尖端生长着,美丽得让人落泪。
他趴在白色的堤坝上,看水中自己的倒影。雾湿的水汽模糊脸庞,河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他想,如果他的泪水滴进小河里,会流淌到她的身边吗?
一定会的,泪滴会融进温暖的溪水里,蒸发到天空。当天空再度下雨时,他的眼泪会变成亲吻落在她的唇上。
简祈对着自己的倒影说:“现在你是独一无二的了。”
他捂住脸,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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