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让我看不懂。”
良久,邵文津凝视着她说了一句。
林采恩撑着脑袋看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很像一道乌色的小帘子。
“这很正常,你和韩先生也让我感到不解。在我的眼里,开幕式这种东西只不过和吃饭前说一声‘我开动了’这样的话差不多。因为关系搞砸了没人来,场面不好看,就要破费上千万上亿去挨个请吗?真是大的要铺满全世界的脸皮啊。”
邵文津想了想,“这也算另一种程度上的投资。”
“好吧,好吧,人总有自己的道理,”林采恩慢吞吞地把冰块夹进高脚杯里,“不过人活着是为了让自己高兴,有时候也不需要那么多的理解。”
邵文津把话绕回来,“所以,你是听到了什么和隋恕有关的消息?”
“怎么会,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坐台女,”林采恩为自己辩解,“从文庆孔的手上到你的手上,再到隋恕的手上,韩先生的手上,最后就是这里,就这么简单。”
邵文津嗤笑一声,“别搁这儿放屁,你以为我不知道韩先生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片刻,人造瀑布在阁间外哗哗地流着,冲荡在石景的四周,泛起一圈又一圈的白沫。
林采恩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不过和他有关的东西只不过是我的小猜测。我真的不敢随便打探隋恕的事情,他那个人可和你不一样,很无聊、很假,浑身上下挖不出点有意思的东西。”
她的话有一定合理性。在金湾里听到的事情,还是以各种家事为多。
“我只是觉得你们和他接洽,从一开始就太容易了。”
邵文津略微思索,“是有人把隋恕的项目介绍给我的,你也知道,我总是会投这些新奇的东西。而且除了我们,也没有几个人敢真正投这种项目吧?”
“不啊,假如我是一个小偷,我不会偷商人,因为他被偷后肯定会立马报警。如果我去偷处长、局长、厅长,他们失窃了多半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报警。”
邵文津若有所思。
两个人对坐着喝了一会儿酒,两杯下肚,邵文津的后颈已经涨出了热汗。
林采恩打开制冷风口。
邵文津的发角没一会儿便渗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在冷气里又冷又热,如坐针毡。
他起身便急匆匆地要离开。
林采恩纳罕,拉住他的袖子,“怎么这么急?真当真了?我也是随便说着玩的啊——”
她开玩笑,“再说,那可是隋恕啊,又不差这两个钱。”
“放屁!”邵文津爆出了粗口,“那他娘的是小钱吗?”
林采恩没有被他骇住,大概是早习惯了他的脾性。她轻笑两声,慢慢玩着邵文津袖子上的纽扣,偏着头看他,“你可以去看看账本。”
她的声线里含着暗示,“你肯定有办法的——”
邵文津垂眸,盯着她的眼睛。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林采恩松开他的袖子,嬉笑着说道。
﹉
实验室。
配备了消音器的风机无声地旋转着。
隋恕给庄纬打电话,他送来一只塑料盒,里面是一些益智测试工具。“过来吧。”隋恕冲他点点头。
庄纬不得不走进去几步,把盒子递给隋恕。他尽量离简韶远远的,避免再被Q0113抽倒。
抬起头时,庄纬看到简韶一无所知地抱着人形化的Q0113,还试图把外套脱给它。
“还是多穿点吧,万一感觉冷了。”她担心地摸摸小祈的小脸。
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锁在她身上。
或许是没听懂这么长的句子,它没有反应,只是偷偷地吸她的味道。
虽然它做的很隐蔽,但是庄纬还是能捕捉到它的鼻翼一耸一耸,很小心地吸一口,瞳孔立马出现轻微的涣散。
简韶把它放到桌子上坐着,脱下外套,小心地给它披上。
“抬起左胳膊吧?”她抬了抬自己的左胳膊,给它演示。
简祈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很听话地模仿着她的动作举起左胳膊。
庄纬发现,它居然能很长时间都不眨眼。
“真聪明,”简韶笑眯眯地夸它,“右边也抬起来吧?”
它举起右手。
“真乖!”
它好像听懂了“乖”这样的字眼,眼膜的绿色从深一些的色调变成柔软的碧翠。
庄纬了然,原来它喜欢乖的评价。虽然在他眼里,它和乖一点边都不沾,只是一个邪恶体,无知无畏、原始天然的那种邪恶。他一向是性恶论的信徒。
简韶用自己的外套细心地把它裹好,回头看到隋恕手边的箱子,“咦,这是什么?”
庄纬出声解释:“帮它做一下智力小测验,并不是正式的,只需要你辅助一下。”
她在的话,它肯定会非常配合,毕竟它极度想认证“乖”的头衔。
简韶看了眼隋恕,颔首同意。她回过头,刚想跟小祈沟通一下,却见他包裹在衣服里的皮肤再度裸露了出来。
几近透明的白,有种微妙的、仿佛在水中浸了许久的弱质地。
简韶看到它在咀嚼。
它的虹膜重新变深,然后用漩涡一般的绿瞳盯着庄纬,将简韶给它穿上的衣服,缓慢地、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庄纬的头皮像爬上了千万只嗜人的蚂蚁。
仅仅是将视线短暂地移开,它便难以忍受地思念她,控制不住地将沾着她气味的衣服吃掉。真恶心啊……
那么以后呢?如果她看向其他人,或者和它分离,它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呢?把简韶也一块吃掉吗?
庄纬瞬间觉得,隋恕将简韶送走是绝对正确的行为。他想,他们必须要让Q认识到,简韶和它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简韶并不是它的,她是自己的。
如果刘安娜在这里,一定会嘲笑他:“男人就是这么脆弱、神经质、优柔寡断。”
不过他依然为简韶忧愁,他觉得Q黏糊糊的占有欲绝不该用在她的身上。
简祈似乎已经通过他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判断出他的敌意,喉咙里传来低低的咆哮,微微弓起腰,仿佛随时都要冲上来撕断他的喉咙。
但是简韶并没有意识到气氛的不对,她跑过去,把衣服拽出来,焦急地说:“小祈,这个不能吃的!”
它眨眨眼睛,似乎只听懂了“小祈”、“吃”这两个词。它伸出舌尖,舔舔她的手指,把脸埋进了她的怀里,眼睛还向上看着,等她的表扬。
简韶说他:“以后不能随便吃奇怪的东西。衣服,不能吃。肉,可以吃!”
它含含糊糊从喉咙里发出些声音,便趴上她的肩头。舍不得揪头发,就悄悄咬她的发尾。
它还是完整地保留了动物的习性,喜欢就要一直舔、吸,再试着咬一咬。
一直在旁边观察数据波动值的隋恕突然说话:“好了,开始测试吧。”
简韶抬起头愣了愣,就被小祈咬住项链,她赶紧制止它:“这个也不可以吃的!”
它还是没松口。
简韶摸摸它软乎乎的头发,“那送你好不好?”她摘下来,给小祈戴上,“你喜欢吗?”
它盯着她的脸,“喜,欢——”
发音有些怪,但是发出来了。简韶很惊喜,亲了亲它的脸颊,“真聪明。”
简祈的嘴角慢慢地扯开弧度,仿佛裂口的拉链。这个弧度在它的脸上越裂越大,越裂越大,直至成为一个近似“笑”的表情。
它冲她摆出一个笑脸,“喜欢!”
﹉
有了简韶的帮助,测试进行的极为顺利。
在一堆益智玩具中,简韶拿起一块塑料泡沫,把彩色大头钉按在上面,“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经常玩这个的,那时候觉得可好玩了。”
小祈凑过来,贴在她的手臂上。
它对她所有的事情都感兴趣,小时候的、现在的……另外,它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对大头钉表现出喜爱。
简韶以为它也想玩这个玩具,便问隋恕:“这个你们还收起来吗?能不能给他留下呀?”
隋恕从表单里抬起头,看了一眼,“好。”
简韶拿起大头钉,教小祈:“就像这样,用一点力气,就可以按上去了。”
它学着她的动作拿了一个,钉上去。
简祈得出结论,这个大头钉特别听话。它迅速地把剩下的大半盒藏到身后。
简韶以为是小孩子护食,笑着说:“你拿着玩就好,我不会跟你抢的。”
它眨眨眼睛,舔了舔她的手。
简韶还想陪它玩会儿,身后却传来隋恕的声音:“到它的抽血检查时间了。”
她的手顿住,垂下眼睫,摸了摸小祈的脑袋。
隋恕在身后凝视着她。
寂静的空气里,连呼吸和心跳都是过于响亮的分贝,排风扇缓缓地转动着,带下一圈迟钝、僵滞的阴影。
简韶的手也是这样僵硬地收回来。
她好像能听到不流畅的骨骼就像生锈的齿轮一样,咯吱咯吱地响。
小祈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要走,跑上来想抱住她,被墙壁突兀伸出的机械臂拦住了。
“别这样——”简韶突然回头,看向隋恕,“他会不舒服的……”
她的目光里慢慢地流露出融化般的央求。
隋恕想,简韶从来没问他要过任何东西,即便他反复地告诉她,喜欢可以直接拿走,或者进库房自己选,她都没有要过。
或许是出于自尊心,也或许是小女孩才有的敏感、清高。但是她唯二两次向他提出要求,都是为了它。
一次是取名字,一次就是现在。
他们静静对视着,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一直到离开实验室,两个人之间的氛围都有些凝固。庄纬将设备锁关好,却见隋恕的电话响起。
他低声交代了庄纬几句,看了一眼简韶,转身离开了。
庄纬道:“简小姐,你身体今天出院也没什么问题的。”
她抬起头,注视着隋恕挺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会告诉隋恕从OA上更改和你有关的人员的安排。你已经将合同上的义务履行完毕,接下来,请好好休息吧。”庄纬的声音有些公式。
简韶有几分出神。
她想起去年年末,她签下协议时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
那个时候她觉得协议结束遥遥无期,如今突兀地结束,就像一场梦境。
简韶突然问:“我能不能再回趟房间,整理一下东西?”
庄纬愣了愣,“当然可以的。”
简韶匆匆道了声谢。
他陪着她回去,在走廊拐角的电梯处等候。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出来。
庄纬疑惑地走回去,敲了敲门,“简小姐?”
屋内却没有任何应答。
他推开门,看到屋里根本没有收拾过的痕迹,更没有简韶的身影。
庄纬终于意识到,简韶不见了。
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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