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患从手术室推出来,推进了普通病房。深夜,房间里只有器械运作的滴答声。药效过去,南粤清醒后,睁开眼看到了站在自己床尾的男人。
他背对着自己,就算光线暗淡,也能看到他衣服上沾着的血迹。
“亚...亚佐哥。”
他闻声转过身来,还没说什么,医护人员刚好进来查房。护士要检查伤口,要打针用药。尽管帘子被拉上,但亚佐还是背过去,自觉走到一边。
检查完毕之后,护士对着亚佐嘱咐照顾伤员的注意事项。
“护士小姐,你话畀我听就得啦,他只是...”
他只是我同事而已。南粤开口想打断护士,但一动就牵扯到刚缝合过的伤口,疼得只剩嘶嘶喘气。
她见惯了亚佐在片场冷冰冰的样子,便已经认定他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虽说自己受伤有他的原因,但拍戏时发生意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再说,她向来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麻烦到别人。
“你讲嘢就讲嘢,唔好动呀”,护士过去看她伤口,再番确认是否开线,“你们不是一起的吗,唔讲畀他听,讲畀边个听?”
“冇嘢。有咩需要特别上心嘅,都话畀我知好了。”亚佐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确实是把刚才护士说的话都记在了心里。
南粤有些意外,这是她在戏外,听他说过的最长一句话了。
亚佐送走了医护人员,回来看的时候,南粤已经靠着软枕坐了起来。
“今日麻烦你晒。”
“不麻烦。”
“什么?”他说话的声音和关门声混在一起,南粤没听清。
他以为她是听清了却故意在反问,竟难得耐心地解释,“我话,不麻烦。况且,你因我而受伤,送你去医院,包括照顾你,都是我应该。”
亚佐向来不是个多话的人。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南粤也不好意思开口。两个人大眼对小眼,相对无言。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问,“你不困?”
“不困。”南粤摇了摇头,“估计是药水的缘故,有副作用。”
“那你打算就这样坐到早上?”
南粤想了想,道,“空坐着浪费时间。我背台本吧。”
也许是药物反应,让她的反应慢半拍。现在人在医院,她的随身包在影棚,手边哪有台本可以让她背。南粤抬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男人,问出了一句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傻的话,“你带台本咗...未?”
可亚佐竟然点了点头,“我车里面有一本,你确定要背?”
受了伤做了手术住了院,深更半夜还要勤奋背台本,知道她是半路出家来做演员,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职业拍戏。
亚佐下楼返楼,速度很快,把他的那本台本递给了南粤。
她翻了翻,跟自己的手里有差,但C组的戏,都是相同的。
南粤对亚佐道,“唔该你帮我开一下床头灯,多谢。”
灯管是昏黄色的,堪堪点亮正对灯下的一个区域。
亚佐坐在病床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看着她,想了想,还是道,“点解咁勤力(努力)?我知你非专业演员,演得唔好,都情有可原。没必要住着院仲睇本。”
其实,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南粤在付出比常人更多倍的努力。
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在戏外,别人在休息,她在背词。别人在吃饭,她在对着空气排戏。不好意思找他对戏,就找大树、找路灯、找垃圾桶对。
当然,成效是很明显的。毕竟,他最能感受到。
“当然有必要”,南粤就算回答他,眼睛也没有离开过剧本,“是黎小姐畀我赚钱的机会,我既然收咗她人工(工资),就要将这件事做好。你都知,这部戏对她来讲有几紧要。”
亚佐沉默了一会,起身走过去,抽过她手里的台本。南粤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见他又拎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床沿旁边。
俯身的时候,她看到了他脖子上红痕,是她拍上一场戏的时候抓下的。不知道为何,明明知道作戏而已,却令她有些耳热。
“灯太黑,你受住伤,别用力睇了。我读畀你听。”
“你读畀我听?”南粤还以为是自己得耳朵出了问题。
“怎么?”亚佐已经找到她原先看的地方,“怕我读不清?”
他演得一点不输专业演员,台词水平绝对没问题。南粤摇摇头,“唔系。我怕麻烦你。”
她向来以为他拒人于千里,原来也不算太不近人情。他缓声念着台本,在深夜,把人引入故事里。
值夜的家庭医生来得很及时,程月的情况也很快稳定下来。幸好撞得不重。只是因为失血过多,人会过度虚弱,不至于到流产的地步。
程月躺在床上,意识只是半清醒,医生自然而然的,把荣伊当成了孩子的爸爸,还跟他嘱咐照顾孕妇的注意事项,“好在大人冇事,多休息一段日子就好啦。你如果有时间,就多煲啲汤畀她饮。哦,仲有,她最近情绪不太稳定,大肚婆都系这样,你要多迁就她一点。”
荣伊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一条一条的把医生说的话都记下来。当听到“情绪不稳定”几个字的时候,他恍然大悟为什么程月会一下子很好说话,一下子却脾气爆发得很突然。
不过她有孩子这件事十足让他很惊讶。没听说程月有男朋友,这孩子...她从不愿提起,他自然也不会多问。不过,他对程月既已经动了那份心思,无论如何,他在乎的也只有大人罢了,有没有这个孩子,对他来说,都一样。
送走了医生,他怀着愧疚又复杂的心情回来的时候,程月已经醒了,尽管她虚弱不堪,却也不妨碍向他砸了个枕头过来。
“你走...你畀我走。”
荣伊被砸了个正好,也没说什么,安静地捡起抱枕,安静地坐到她的床沿上去。
“我让你走啊...!”
他实在是怕她情绪激动又伤了身子,便抓住了她一直用力推他的手,语气温和,“我点知你有了?不然,就算打死我,我都不会动你的。”
程月依旧不依不饶,想把他赶出去,荣伊没办法,只能把她抱个满怀,再放进被子里,让她躺好盖好,“瞓啦瞓啦。”
“你走...你走...”
其实她还不是完全清醒的,只是潜意识里一直想让他离开便一直在赶他,这一躺下沾了床,意识就模糊了起来。
“我睇你好咗之后即刻会走。你这个样子,我点放心离开?老实瞓啦。”
荣伊又陪她闹了一会儿,等真的没得动静后,才帮她掖了被角,扯上窗帘,关了灯出去。
她在房里昏睡了一整夜,他便在门外守了她一整晚。
这是原先那场戏的后半段。
“阿月都受伤,我这个阿粤亦受伤,你话是不是好巧?”
亚佐突然合上了剧本,没接她的话,只问,“你仲唔瞓?”
“你读累咗?那你将台本畀我,我自己睇。”
他直接拿着剧本起身,“唔读,你都唔睇咗。瞓觉算。”
不懂他这突然是怎么了,只当是累了。可她还是不困啊,两个人又恢复到之前,面面相觑彼此无言的状态。
南粤受不了这种氛围,算她没话找话好了,“你记唔记得,后面那场戏,都讲了些乜嘢?”
亚佐看了她一眼,把“唔记得”三个字咽了回去,讲实话,“记得。”
下一场,荣伊在程月跟前,细心照顾上下。两个人终于有机会不吵架,也不谈钱,做到心平气和地对话。
她说她的过去。
有爹娘和没爹娘没差别——亲爹忙着找后妈,亲娘乐得找后爹。你以为她是势利,她易怒,她像一只扎手的刺猬,但没想过,她只是想保护自己而已。
他说他的曾经。
老豆也是出来行的,但混得屁都不是。回到家里只会打女人,打小孩。也是那个时候,十几岁,他就发誓自己从不会对女人动手。母亲受不了家暴,跟别的男人跑了,连儿子都不要。老豆没了老婆,就把怒气加倍撒在儿子身上。后来,他也不再认这个爹,出走了。
十几年,自己顶着江湖的血雨腥风行路。
南粤突发奇想,说,“我们而家咁样,同电影里面演得好像。因为谁的伤病,能坐低来倾曾经。我系亚公(外公)养大的,老豆欠一大堆赌债,讨债的上门,我唯有帮他还。好在有黎小姐,付我一半人工,才能够亚公的医药费。你呢,你来拍戏之前,系做咩嘅?我都未听人提起过,黎小姐知道吗?”
亚佐静静地听她说话,没有回答。也是,他能回答什么呢,说自己职业?还是说自己同她口中的讨债人一个性质?
其实,亚佐同荣伊,也是有相似的。但更准确的来说,出来行的,过去的往事都有这样的相似性。只是,有关过去,他更不想说。
收回目光,他站起身来,“时间唔早咗。我去帮你做入院手续,顺便再去买点粥,如果肚饿,可以先垫垫肚。”
亚佐出去,回手关门。
在他看来,一扇门,犹如隔向两个世界。可南粤却觉得,经过今晚,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很多。
亚佐站着静思一会儿,终于离开。
他觉得,自己会产生这种感慨很不切实际,也很多余。
「75」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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