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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路 第66节

    林晚星的手,轻轻摩挲着课桌,那里有多年来学生们刻下的简笔画。
    她忽然想起之前的某一夜,那是刘指导来宏景礼贤下士王法那天。
    她和王法两个人散步回家,路是新村附近的一条,就他们俩。她和王法聊天,试图用一些东西打动他,请他来当这所高中校队的教练。
    那时王法问她,一个校园足球队伍,能带给他什么?
    现在,在这个夜里,林晚星开始回忆她那时的回答。
    她好像说了两个字“梦想”。
    王法是怎么说的呢?
    那是很残酷的一句话我没有梦想。
    她闭上眼睛,第一时间浮现在她眼前的,永远是王法望向球场的样子。
    宏伟的看台,孤独的身影,鸭舌帽压低,似睡非醒。
    她从来也不知道王法为什么总坐在看台上,为什么总在看球场?
    直到他们分别前,她才第一次问他“你在看什么?”
    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
    你想看什么,你在看什么?
    无数次,王法面向球场的目光彼此交叠。
    平静的、沉默的、不解的、留恋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他夕阳下猛然回头的那瞬。
    林晚星终于明白,她思索整日却没搞明白的心情到底是什么。
    不是男女之情,亦非离别之意,而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王法到底有没有骗他们,对林晚星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墙上的分针又划过两格,她知道,她快要没有机会了。
    第63章 畏惧
    林晚星站起来, 走到教室门边,关上灯。
    她跑到楼下小卖部,顾不得具体要什么, 把看上去不错的零食都买了一遍。
    最后, 她提着那么一大袋东西,迅速跑上楼,气喘吁吁推开天台铁门。
    星夜低垂。
    碗已经洗完,烧烤架被放到角落,原本凌乱的天台都收拾整洁。
    生活的痕迹被竭力抹平,但多出来的餐桌、阳伞、躺椅, 乱七八糟的砖和不知从哪扛来的旧轮胎,都在讲述这里曾经的热闹景象。
    王法拖着黑色行李箱,正好从屋里出来。
    空气里有炭火味道, 城市夜空散发着幽蓝的光, 她送给王法的米妮气球, 正在栏杆上方随风摇曳。
    “喝点儿?”林晚星举着沉甸甸的塑料袋,问王法。
    “车已经到了。”王法说。
    林晚星没理他, 而是自顾自走到户外桌边。她把刚在楼下小卖部里买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薯片、虾条、豆干、牛奶、啤酒……
    小零食满满地摆了一桌,林晚星“刺啦”一声,开了罐啤酒, 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大半。
    她打了个嗝,王法已拖着行李箱走过她面前。
    “你也太聪明了。”林晚星有点醉醺醺,很直接地说, “人在金钱面前, 最容易失去说话的勇气, 你选了个最好的借口让我们闭嘴,少挽留你。”
    离开脚步未停,行李箱滚轮压过水泥地面,仿佛沉沉碾过林晚星心头。
    “你要走了,不是要离开我们,而是要离开那片球场,对吗?”她用很和缓的声音问道。
    天台铁门打开,背后球场陷入漫长黑夜,林晚星握着啤酒罐,说:“我们谈谈。”
    没有任何回应。
    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时间无限拉长,连划过表盘的秒针,都被无限延缓。
    突然,铁门“砰”地关上,时空重新运转。
    脚步声和滚轮声再次响起,林晚星听到原本理应消失的一切声音,再度回响于天台夜色中。
    她抿了口啤酒,回过头。
    青年脱下鸭舌帽,很干脆地在她对面落座。
    他眉骨深邃,黑夜中,目光也变得幽深:“消息这么快公布了?”
    这时的王法与她曾见过的王法都不同,夜色为他蒙上一层阴影,像嶙峋而冷峻的崖壁,亘古矗立于午夜海边。
    林晚星把买的所有饮料在桌上码成一排,让王法挑选。
    红色的可乐,黄色的啤酒,橙色的美年达……
    王法没有动,并不想和她最后喝一杯。
    林晚星:“为什么最后是刘指导接任了?”
    “刘指导很熟悉永川恒大,当主教练很合适。”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林晚星的手指在饮料上轻点,选了罐雪碧,推出去,“我是想问,那么你呢?”
    “你想听我说什么?”
    王法没拿她推荐的雪碧,而是自己开了罐永川纯生,他声音直白冷酷,同啤酒罐开启的“刺啦”声一并响起。
    林晚星:“永川恒大确实找了你吧,你嘴上说1500万欧元是无法拒绝的大价钱,实际上根本没把钱放在眼里。所以刘指导只能自个儿上了,是这么一回事吧?”
    青年仰头喝了口啤酒,露出利落的下颚线和洁白修长的脖颈:“你说的没错。”
    “什么没错?”
    “我确实有钱,所以没把1500万放在眼里。”他放下啤酒罐,这么说。
    林晚星被噎了下:“有钱你还在我这连吃带骗的?”
    “有钱的意思是,我比较随心所欲,觉得没意思,就能直接走人。”王法说。
    他这句话很冷酷。
    空气中的水分凝结在冰凉的易拉罐上,顺着林晚星的手指滴下来,她望着青年在夜色中的冷峻面容,说:“王法,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坐下来解释的。”
    王法愣了下,却没说话。
    “你骨子里比我更认真负责,你觉得一走了之对不住我们,所以得找些借口,让我们好受些。”林晚星说,“你不需要这样。你我都知道,问题不是钱,你也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听上去有点肉麻,小林老师,过了。”王法抿了口啤酒,淡淡地说。
    “王法,不用堵我嘴,我知道你意志坚决,要杜绝一切让自己回心转意的可能,因为我和学生们确实在动摇你。可你要离开的并不是我们,而是前面那座球场。我只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林晚星用前所未有的平静声音一字一句问道。
    王法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夜风横贯天台,将绑在栏杆上的粉色气球吹得猎猎作响。
    他甚至没有喝口啤酒更未点支烟,所有漫长挣扎都会变成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陈述。
    “我的确要离开球场。”他说。
    林晚星蓦地抬眼,手指按在易拉罐上,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为什么?”她问。
    青年望着远方的球场,星月洒下些微的光,但更多是黑暗。
    “因为那次球场暴力事件吗?”林晚星想了下,很直白地问。
    “你终于去查我了么?”王法有片刻意外,但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林晚星摇了摇头:“有人在楼下黑板上给我留了信,发了两封邮件给我。”林晚星很诚实地说,“一封是永川恒大俱乐部内部任命邮件,任命刘传广为一线队主教练。还有一封信里,有段视频,英国的新闻。”
    她边说,边把手机拿出来,摆在桌上,朝向王法。
    王法并没有点开那段视频,他只是低头看了眼封面,就知道那是什么。
    林晚星思考了下,虽然残酷,但她的手指还是轻轻滑过手机屏幕,按下视频播放键。
    手机屏幕乍亮,含混而兴奋的背景音响起,在静默的夜里显得格外嘈杂浓重。
    王法坐在餐桌对面,林晚星观察着他的表情:“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寻找过专业帮助了,我说的是心理医生。但你的问题并没有被解决,对吗?”
    王法神色如常,手机的斗殴画面和天台上充斥的所有辱骂声,都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影响。
    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直至镜头扫过看台面容扭曲的球迷,最后的球鞋碾过画面,新闻播放结束,画面归暗。
    过了一段时间,王法才徐徐开口:“我现在相信,你是专业的了。”
    “你从英国回来也是因为这件事吗?球队认为这是你的问题,让你对这件事负责?”林晚星问。
    “不用担心,球队不会因为这种事开我。”王法握住易拉罐,表情冷漠。
    “那是你主动离开南安普顿的,为什么啊?”林晚星仍感到不可思议,“我听学生说,在英国当教练很难,所以我查了下。德国每年颁发出去的普通教练资格证书有四千份,西班牙和意大利也有三千多份。而英国,只有六份。在英国光拿个教练证就很难,做职业球队的主教练难于登天,你为什么要放弃?”
    “我在南安普顿的职位是青训主管副兼u21主教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王法反问。
    林晚星摇了摇头。
    “这意味着我在这行里,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王法坐在她对面,缓缓开口,那是林晚星从未想过的人生。
    “英国足球俱乐部历史悠久,相对封闭,并不很在意你说的教练证,他们在乎的是‘自己人’。我14岁进米尔凯恩斯青年队,不久就发现,我的兴趣并不在成为球员上。于是,我开始在南安普顿做勤杂工。每天清洁草坪、打扫更衣室,这些都是没有报酬的工作。后来,队里一位青训教练的孩子正在学习中文,我找机会成为教练孩子的中文老师。与他混熟了之后,我被推荐,得到一个最低级的青年队助理教练的位置,一直到我担任u17梯队主教练,我的队伍拿到了英格兰青年足总杯的冠军。最后,我才能得到南安普顿的青训副主管的职位。我今年29岁,从14岁开始,我人生超过一半以上的时间,全部花在了这件事上。”
    王法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平缓的语调,无论是做勤杂工抑或夺冠的经历,在他的回忆里都没有任何区别。
    林晚星想,那么多深入的心理治疗和谈话,他必定无数次回忆和叙述过这段经历,确定无甚留恋,语气才会如此平静。
    “但你觉得自己走错了,那些时间和努力都是白费?”林晚星无法理解,“问题出在哪里,新闻里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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