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老被他突如其来的靠拢打乱了思绪, 怔愣过后, 睁着一双苍老的眼睛,缓缓说道:“是么?那陛下真是英勇神武。”
墙边候着的暗影想过来教训这个竟敢出口讽刺陛下的老人, 却被楚蔽制止了。
他面色不见怒容, 甚至带着一丝趣味。
“钟老,你这是忆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光彩了?”
半个多月不见,老人的面上已经没有了身宽体胖的福相, 原本脸颊上的松肉也消减了下去,憔悴的面容上, 一双还闪着光亮的双目显得有些病态的突兀。
“陛下说笑了,”他被阴影挡住了半张脸,口中响起了幽幽的声响,“陛下这处可谓是好吃好喝的招待老朽了, 是老朽时日无多, 回光返照罢了。”
楚蔽笑了笑, 冷声道:“你想死?那朕就不如你的愿了。”
钟老微微挪动着自己的头, 瞧了过来, 说道:“谢陛下的美意,老朽怎敢再得寸进尺。”
他忽然叹道:“先前是老朽不知天高地厚了, 自以为陛下不会同老朽一般见识, 再如何也肯放过我这个半只脚进棺材的老头子。”
他话里话外都是在堂而皇之地指责。
楚蔽问他:“是朕不放过你?”
“陛下不愿承认也就算了, ”钟老自嘲一笑, “我也不算什么人物,管不得陛下惯会自欺欺人的做派。”
钟老笑容愈发绽放,仿佛又像是本该在含饴弄孙的老者,说得话却愈发的胆大妄为了起来。
“你生来天阉,却非要夺获帝位;若是说你逼人太甚,你又不承认。”
“……”
浓黑的暗狱里,静默时只有远处的低哀求饶声。
楚蔽的沉默就像是融进了寒寂阴暗的周遭一般,无声无息。
“钟老不喜朕,朕晓得。”他说道,声音冷漠,“可朕,亦无需你等的喜爱。”
“那陛下寻老朽又为何?”钟老幽幽地说道,“老朽不过是想惬意隐世,与世无争罢了。”
“那钟老为何接住了朕的邀访。”
“老朽怎知陛下是来抓人的。”
“钟老怎知你联络代帝旧部妄图瓮中捉鳖刺杀于朕必能大功告成?”
钟老默然。
楚蔽垂下眸来:“钟老,你的隐世,只是对朕这方的说辞;你的无争,恐怕唯有代帝之子登上皇位了才能做到罢了?”
钟老默了半晌,只顾叹息道:“陛下怎就认定老朽是代帝的人呢?若老朽实则为青盛帝的人呢?”
他幽幽地看过来:“不知这二位,哪一位更让陛下大为失望呢?”
眼下敢说出这等话,他便是新存了死志。
楚蔽随意地打量着老头的脸色,自己面上却是无惊无怒。
“陛下不信老朽?”钟老迎上了他的目光,“老朽虽不说句句属实,但总归不会半句都不真吧?”
楚蔽好整以暇地反问道:“那你可曾想过,朕比你等虚头虚尾之人能说真话多了,你何以认定你等才是正义之士?”
“我不正义?”钟老奇道,“陛下巧夺帝位乃正义?陛下血洗太极殿乃正义?陛下污蔑代帝一朝乃正义?”
说他血洗太极殿,楚蔽认了,他淡淡道:“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成王败寇……成王败寇……”钟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伤感来,“你在说你,还是在说代帝?”
他又悲凉地笑道:“是啊,如今满天下所知的,皆是代帝目无亲情,趁皇兄驾崩、皇侄受困之际,篡改诏书,骗得了个把月的帝位。
“而你,才是那正义之士,宠辱不惊的十皇子!忍气吞声的天阉弃子!为了父兄一脉的皇位,亲自出马!劳苦功高!雷厉风行地平息了贼人。”
说起了大半年前的宫变,老者的眼中却像是在忆往昔。
毕竟在这之中的有些人,多多少少的确是他相识已久的故人了。
有些本已先一步辞世,有些死在了太极宫的尸堆中。
“陛下少时孤僻,老朽自是没见过你几回。倒是东宫储君,老朽可算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他为人彬彬有礼,谦和仁慈,若不是那些年几个兄弟们争得太狠了,青盛帝怎会对自己一众儿郎失望透底呢?”
这些大家都看在眼中。
钟老不顾他的脸色,继续说道:“代帝的那些儿郎们,老朽亦是相识不少,各个都是品貌端正,光明磊落之辈。”
楚蔽静静地看着他说了这么久,只是讽刺地说了一声:“荒谬。”
钟老只顾自言自语了下去:“若陛下为人多一丝如父兄们的仁慈,怎会弄得如今孤家寡人的境地。”
他的双眸混沌地起来,气息起伏不稳:“这暗狱可真冷呐!彻骨冰寒!藏着多少的冤魂?与去岁太极殿的一众亡魂一同死不瞑目!一条条人命都在夜里瞧着陛下呢!
“陛下你冷吗?你孤家寡人可曾寂寥?你无儿无孙可会苦闷?你不能善终可想而知!”
边上的暗影斥责道:“你放肆!”
“哈哈哈哈哈!”钟老大笑了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只许这暴君疯起来屠宫,不许老朽学他疯言疯语?”
楚蔽淡淡地说道:“钟老许是关久了有些苦闷,朕得空再找几个你心爱的伴来。”
钟老哼笑一声:“陛下唬老朽呢?若老朽病了,陛下还好心送医官来?”
楚蔽道:“你说朕不够仁慈,可自带你进暗狱来,朕一直交代的可是保你毫发无伤。钟老若是住得不适,倒是可以同此处的人说。”
“陛下不必大费周章了,”钟老幽幽地说道,“陛下的手段老朽已经领教透底了。躯体之伤,比不过陛下手下阴狠的谩骂,比不过目睹狱情的刑责,老朽身心俱疲,早已如行尸走肉了。”
“因此朕方才说,会再找几个伴来给钟老作陪,”楚蔽说道,“钟老病了,看似心病,实则冥顽不灵,老眼昏花,如先帝们般昏聩,无可救药。”
“那你怎不让我死!”老人大喊道,说着扑向了牢门,对着他厉声道,“你不是杀人不眨眼吗?快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楚蔽微微往后仰了身子,面不改色地说道:“就算是药石无医,朕也会吩咐医官全力医治钟老。钟老还想治何病?一并说出来,朕听着。毕竟朕网罗了世上一众圣手为朕调理隐疾呵。”
“……”
钟老忽然又平静了下来,喘了口气说道:“老朽没疯,该吃药的是陛下你,陛下脸皮厚到都肯自己说自己的无能了。”
“嗯,”楚蔽说道,“朕无能,才留你等到如今。朕残暴,才留着一众兄弟仍不杀。”
他笑了一声,说道:“朕想通了,朕今后还是将那几位都杀了罢。什么太子,什么堂兄弟,钟老最为钟爱哪一个?告诉朕,朕杀给你看。”
钟老“呵呵呵呵”地笑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刺目的天窗,转而盯上牢外的双眼:“陛下,你还未找到那东西吧?”
他笑得诡异了起来:“你骗不了我。”
楚蔽眼睛都不眨:“朕有说朕找着了么?”
“哈哈哈你活该找不着!”
楚蔽不置可否:“朕日后会将咸池殿夷为平地,掘地三尺。”
“地下的亡魂都看着你呢!陛下!你这是要放他们出来了吗?哈哈哈!”
楚蔽起身垂眸看着老头:“你莫要太想念他们了,朕会留着你的。”
“老朽什么都不记得了!”
“朕还没问你呢。”
“陛下又何必问老朽呢!”
“朕有说还会问你么、”
“……“
”暴君!你滥杀无辜,目无尊长,人神共愤,终遭天谴!”
楚蔽走到一旁,冷声道:“朕觉得不必替钟老你请医官了,钟老在此处衣食无忧,虽看起来身形消瘦,但没想到仍是中气十足。”
铰链在枯草堆里急速摩擦,坑坑洼洼的泥牢里黑黝黝地脏污不堪。
老者的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吐出的字眼仍然是骂骂咧咧地嘶哑之声:“你个暴君……你个疯帝……你不得善终……”
背着身离开地楚蔽回过头来,平静地说道:“钟老,你且正眼看看,此刻到底是谁疯了,曾经到底是谁残暴?时至今日到底谁才算是不得善终?”
墙边的守卫有些不知所措,低头请示问道:“陛下,稍后可要对此犯人用刑?”
从方才见势不好,就可看出这老人是活不久了。
疯老头这是污了陛下的耳。
楚蔽却目视前方地说道:“好生招待着罢,朕不缺他那口粮。”
守卫闻言便去找破布,想塞住老头无尽谩骂的脏嘴。
“不必封口。”楚蔽淡然道。
周遭有一瞬的惊滞,接着应声再次取走了脏布块。
楚蔽道:“钟老一人在这间难免孤寂,难免苦闷,难免寂寥,孤家寡人一个,老了也无人作陪。”
他继而看向喘着粗气的老头:“儿孙呢?孝心何在?没一个肯出面侍疾送终的?钟老生那么多也白生了。朕替你都找过来罢?”
说着,他面无表情地拂袖而去。
声后传来的还是老头的怒喝:“多死几个老朽的儿孙又如何?正如同那咸池殿亡魂一般的无名冤屈!世人今日不知,终有一日亦会昭告天下!真相大白!”
*
过了一日。
咸毓用完午膳后,困得像是一只鬼。
因为她起迟了,腹内空空如也,却一口气吃了顿大的,所以一下子就吃完无比犯困。
要说她为什么吃得那么快,还是因为昨天冒出了良公公的情况,让她一个起迟了的人有些儿急了,怕自己饭还没吃上,又有什么公公登门前来。
她猜宫里做事肯定是章程稳妥的。可能她住的地方的地理位置,正好他们安排好顺序的时间点是午间。别到时又有上门请她的,然后她还没来得及吃完。
所以咸毓突然有了晚起的危机感来。之前她睡懒觉是仗着原身身份边缘无人关心,但现在连皇帝大叔身边的太监都那么和蔼可亲的,可见这个宫里好像不太看人下菜碟?
国库丰裕的朝代真是舒坦呐,宫里不受宠的嫔妃用度都不亏待。
咸毓推测明白后,就觉得自己完全明白了。
可是虽然午膳吃得急,但今天倒是没等到什么公公了。
咸毓正要再等胃里消化片刻后就回榻上睡午觉,这时门口迎见人的团儿就小跑了进来。
“美人,甄才人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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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鱼穿进宫斗文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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