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收回思绪,懒懒看着桌上的牌,按了按脖子,道:“累了,今儿个就到这吧。”
雅南与舒窈均轻声应是,蓁蓁也应着是,道:“那您歇着?——他们好像要打猎去。”
她们正说话时,只听马车外一阵喧闹声,蓁蓁侧耳听了半晌,道。
舒窈稍微掀开一点马车外窗帘向外开了一眼,见是九阿哥带着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和十七阿哥策马而行,顿时也坐不住了,拉着蓁蓁低低嘀咕了两句,蓁蓁欣然点头,二人便起身行礼告退。
敏若的马车极为宽敞——只看能摆得下一张牌桌便可知了。
她二人去了,兰杜和兰芳轻手轻脚地小炕桌扯下,敏若舒展一下腰身,对雅南道:“你也去玩玩吧,或者回去休息休息也好,只是别再看书了,仔细伤眼。”
雅南应了一声,轻声道:“您好生歇息。”方起身退下。
她和舒窈年岁序齿最相仿,可性子和爱好却是两个极端。
敏若支着下巴看着雅南离去的背影,半晌摇头,无奈道:“又是座小闷冰山。”
她这辈子好像就和冰山撞上了,身边一座一座接踵而来。
兰杜捧了消夏茶来,低声道:“歇歇吧,再有几日便到行宫了。”
敏若懒洋洋地吐了口气,“可快到吧,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要不是为了见静彤一面,她这会应该正在京里庄子上美美地避暑啊。
明年,明年哪怕有静彤,她也绝对不动弹了,就要在京中稳稳地躺上一年。
今年对康熙而言,准噶尔是客从远方来而不善,静彤仍是四平八稳沉静从容的模样,她这些年养性功夫见长,已练得喜行不怒于色,与她相反的,则是一旁洋洋得意的小策凌敦多布。
康熙是同次见到这位已经通过静彤“隔空交手”多次的对手,淡淡瞥一眼,心中如何想的自然不为外人知晓。
静彤带了卓琅来,小策凌敦多布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也将自己儿子带来了——敏若都不知该怎么形容他这个行为。
不知者无畏?
还是这个明面上被他百般看重的内定继承人其实就是个靶子?不然康熙和静彤但凡有歹心,只怕今年这围场就是他父子二人的葬身之地。
准噶尔境内再被静彤一控制,他这一脉就连野草都吹不起来了,都得被拔干净。
小策凌敦多布可谓是来势汹汹,他儿子一张口,目标直指弘恪。好在弘恪虽自幼被康熙与锦妃骄纵,在他的教育问题上康熙可是半点没手软,秉持着一贯的鸡娃政策,甚至要求隐隐赶得上对当年的太子,如此长大的弘恪在同龄人中也是头一流的优秀,在文学仪态上都不输阵。
唯有骑射,他到底年幼小策凌敦多布的儿子两岁,因而略力弱,再加上练习条件的缘故,略显落了下乘。
眼见小策凌敦多布一扫方才儿子连连输阵的阴沉,眼角眉梢都挂上了得意,康熙眉头略沉,静彤已淡淡道:“必勒格的骑射倒是有些长进,若去岁有如此的水平,倒也未必会在比试中输给卓琅。”
她言方罢,身后随从与下席随她来的账内属臣顿时都仰起头,一副傲然模样,卓琅仍平静端坐在额娘身边,小策凌敦多布手掌握拳,半晌冷哼一声,“你们女人就是只会那些弯弯绕绕的法子,有本事叫她此刻再与我儿比试一番?单弓匹马,不许用计谋,我儿定不输她!”
康熙高坐首席,面不改色地听着静彤与小策凌敦多布交锋,听到小策凌敦多布所言,终于看了一眼坐在静彤身边的卓琅,见她面色平静,沉稳有度,心中才对这个外孙女有了最初的评价。
倒是临危不乱。
不过想到这些年静彤在准噶尔的艰难,卓琅自幼跟随在她身边,想来也是见过些风浪的。
在大清境内,小策凌敦多布尚且敢如此与静彤直接言语冲撞挑衅,在准噶尔部,又不知是何等的嚣张。
正在心中腹诽那平时比老虎还不好惹的娘们今天怎么突然脾气这么好的小策凌敦多布:“???”
“额娘。”眼见小策凌敦多布愈发蹬鼻子上脸,卓琅终于起身,冲静彤微微低声,“女儿请与右帐小可汗必勒格一试。”
静彤转头看向康熙,康熙态度温和地道:“小孩子间比试比试,且去吧,注意安全。”
态度是他大多数孙辈见了都要流泪的温和。
卓琅姿态从容,行礼应是,然后走到靶场中,冲必勒格也微微一点头。
此刻二人同站一处,便高下立分。只见必勒格见卓琅上前,竟忍不住微微后退半步——虽只是半步,小策凌敦多布的脸色却立刻黑了起来。
小策凌敦多布一脉与静彤一脉多年明争暗斗,二人的晚辈自然也不可能相处和气。
必勒格早年连续三四年坚持挑衅卓琅,他还稍大卓琅两岁,和还是个小萝卜的卓琅摔过跤,卓琅稍大些二人赛过马,一开始自然是卓琅输得多,但卓琅逐渐长大,女孩抽条早,她对自己又狠,训练起来下大力气,逐渐便有了平手。
再到后来,卓琅会用脑袋了,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小计谋,必勒格逐渐输多赢少。
静彤口中去岁的比试,就是他连续输了数场之后心中不平,百般挑衅要与卓琅彻底一分高下。
然后被卓琅结结实实地按着揍了一顿。
后来陆续几次试图挑衅、算计卓琅,他都反而先吃了亏,逐渐便对卓琅生出畏惧之心来。
——收拾的次数太多、结果太惨,他就是个小强也站不住了。
那会见弘恪满蒙汉三族语言通畅流利侃侃而谈,他的心理阴影险些就要翻出来了,比拼骑射赢了,心里刚有点得意,没等他张扬起来,卓琅下场了。
看着卓琅拎着弓箭,眼神在他腿上一滑,必勒格直觉腿疼,险些双膝一软坐在地上——试图挑衅然后被小姑娘拿拳头险些把腿敲断,一个月没敢上马的滋味属实是不大好受。
卓琅拎起弓箭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康熙立刻看出门道来,不禁对静彤道:“卓琅的骑射确实不错。”
“她打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再大些,只怕还要胜过女儿呢。”静彤轻笑着,又低声安慰了垂头丧脑的弘恪两句。
必勒格自幼在草原马背上长大,又比弘恪年长两岁,体力、身量都胜过弘恪,弘恪自幼长在紫禁城,再勤于弓马,也不可能有必勒格练习得勤,长在宫中,便是再勤奋,有康熙与锦妃宠溺,弘恪对自己也不可能有卓琅对自己的那份狠劲。
以静彤的眼光来看,弘恪今日的表现在他的年纪已算是十分不错的了。
而且输了也没气急败坏,虽然有些气馁,行为却也称得上大气,比他那个狗东西爹可谓强多了。
但有“一母同胞”的姊姊珠玉在前……静彤眼神在跟随她和小策凌敦多布前来大清的两边帐下数名属臣身上不着痕迹地划过,眸色平静又似幽深不见底。
而后卓琅果胜,康熙开怀大笑,连赞她“有郭罗玛法少年时的风范”,又直接解下身上的佩玉赏她。
敏若瞥了一眼,知道这块玉没什么重要意义,只是近日地方新进的美玉,康熙瞧着喜欢戴在身上的,冲卓琅微微点头,示意可以收下。
若有什么重要意义,倒是不怕别的,只是难免会给卓琅引来一点麻烦。
卓琅羽翼未丰,如今还是低调行事为好,一块康熙随身的佩玉已经足够了,若再有什么重大寓意,只怕反而会引来这段日子在围场里的麻烦。
毕竟如今大清朝堂内也不安静。
太子、大阿哥两方以及去年吃了个哑巴亏的八阿哥都隐隐有对静彤示好拉拢的意思,静彤态度平淡,叫人分辨不出她心里的想法。康熙对此倒是满意,有些人可未必。
何况如今还有一个弘恪,弘恪是要常在宫里的,若有人从弘恪身上生事,纵然有静彤的心腹看着,生起乱来还是不好控制。
敏若微微垂眸,低头前随意瞥了一眼离得很远的小策凌敦多布,见他面色沉得能吓哭小孩,就知道正戏只怕要来了。
她看了眼舒窈——这一局的第一步能不能成,就看舒窈在风雨袭来时能不能立住了。
而后舒窈果不负她所望。
或者说在唱对台戏的都是自家的二五仔的前提下,舒窈若是还没能成功唱完“奇谋巧记破局”的这一台戏,那敏若折腾这一场实在很没有必要。
眼见舒窈大挫小策凌敦多布气势,康熙朗笑两声,眼神意味不明地扫了眼那些精良到一看就不是准噶尔部能自行产出的火器,笑着道:“策凌敦多布可汗见谅,朕这小女儿最年幼,行事一贯鬼马精灵的,她一贯也是对这些火器感兴趣,又占了熟悉趁手的便宜。策凌敦多布可汗所带来的火器还都是极好的,来人,请策凌敦多布可汗也看看咱们的火器。”
言罢,又招手叫舒窈上前,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便都知道康熙的意思——这是连点面子都不打算给策凌敦多布留了。此刻要赏十二公主,就说明十二公主今日打了小策凌敦多布脸的行为是正确的。
那谁是错的?
太子看了小策凌敦多布一眼,目露厌恶之色。
他到底是康熙培养多年的继承人,今日一看到小策凌敦多布带来的那些火器,就知道小策凌敦多布的意思,也知道其中必有罗刹国的影子。
可恨可恶之人,太子只嫌舒窈打他脸打得不够响!
那边舒窈小心地提出想要参观一下研究制造火器的部门,康熙虽觉此非女子应为之事,但今日之事正是与火器相关,到也不显得太逾矩,他得了好处,点头点得也算痛快。
敏若饮了一杯酒,不着痕迹地冲天边红日遥遥一敬——首战,告捷。
第一百七十八章
那日之后,静彤数日没往后面来,倒是日日送卓琅来陪着锦妃,锦妃思念女儿,打听之下却听闻静彤日日被召在御前议事,心中再是想念也只得做罢。
舒窈愿望终于实现,欢喜得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弹起琴来都更有劲了,雅南与她同院比邻而居,忍了两日,实在忍不住了,白日里到敏若这边来看书写字。
康熙不会在这边停留多久,容慈与甘棠便日日过来,这日恬雅和绣莹也来了,姊妹四个聚在一处围着敏若说话,期间容慈瞥见雅南纸上的字,稍微看了两眼,却扬了扬眉,略认真了两分,走到雅南身边留神看着。
恬雅见容慈如此,心中生出好奇,也凑过去瞧。
绣莹和甘棠见状也坐不住了,敏若呷了口茶,道:“你都围着她,是想把她看出花来吗?没事的坐着——甘棠你说,厂子招工怎么了?”
“噢。”甘棠老老实实地坐回来,继续和敏若说方才说到一半的话,绣莹也回来了,倒是容慈和恬雅仍定定看着,雅南镇定自若,笔下字的笔锋都未乱分毫,俨然对落笔的一切早已胸有成竹。
看的时间越久,恬雅越是认真,最后雅南住笔,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那几张纸都拿了起来捧在手上如获至宝一般翻阅。
雅南仍旧淡定,起身给敏若添了茶,又将热茶注入三个姐姐的茶杯,最后给自己斟了一杯缓缓饮下,敏若示意她坐下,未等说什么,恬雅已持着两张纸面带惊喜之色地走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令自己镇定住,走到雅南身边,雅南方要起身,便被恬雅抬起一只手压着肩按住。
恬雅微微低声,与雅南四目平视,“四姐有三个问题,可否回答四姐?”
雅南镇定地与她对视,目光平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凌凌的,恬雅直觉这双眼好像能直接看到她心底去。
瞬息,雅南轻轻颔首:“四姐请问。”
“情与法,孰高低?”恬雅问道。
雅南镇定答:“法中应有情。”
恬雅又问:“法与理,孰高低?”
雅南再答:“法理相依,以理修心,以法自束。”
这个答案恬雅不知满不满意,她目光莫测地盯着雅南良久。敏若淡淡垂眸——雅南将自己放在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回答恬雅的第二个问题,可此刻的恬雅,想要的并不是普通人角度的答案。
一阵秋风骤起,塞外的秋天总是来得格外的早。
没等敏若蹙眉,容慈已经转身去关上了大开的窗,又命小宫女豆蔻:“有劳,换些热水来吧。”
豆蔻是去岁,顶着丹溪出宫的空位来到永寿宫的,也是头一年跟着跟着敏若来塞外,见这位端庄威严在蒙古王公们之前说一不二,甚至许多人在她面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公主如此客气,一时有些战战兢兢,连忙提起壶下去添热水。
恬雅顾自目光灼灼地盯着雅南,待豆蔻退下,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法与权,孰高低?”
“以法安邦,以法治国,自然应以法约束权。”雅南正色道:“如不以法,以何安邦,以何定国,以何安民?”
占据主动地位的那个人迅速转换,雅南的目光中一片沉静端肃,并不咄咄逼人,却又出奇的强势。
是信念坚定不可动摇的强势。
三问既落,账内一时肃静,恬雅眉心紧蹙,在她回神之前,容慈先抚掌轻笑两声,然后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雅南的肩,“你与七姐定然没少谈论交流这些事。”
雅南沉默着,微微抿抿唇,容慈便知道答案了。
她想摸摸妹妹的头,又顾念雅南的性子,便改为又拍了一下肩,然后道:“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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