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衷翻出租赁合同,在最后签字盖章的地方,找到了出租人陆微的联系方式。这合同签订于2014年,她不确定她的手机号有没有变,只能先拨过去试试。
等到对方接通,耳朵听见一句标准的申城方言时,曲衷就已经确信她就是陆微没错。
“陆女士您好,我是海天餐饮的代理人……”
还没等她说完,对方就挂掉了电话,极其不礼貌。
曲衷意识到私下调解这条路并不好走,或许还是个死胡同。
但她目前别无他法,只能尽最大努力去找陆微沟通。
好在她是个刑辩律师,帮着被告人求被害人谅解这种事她做多了,这点小困难还是难不倒她的。
挂断电话没关系,她可以继续打。打了好几个都没人接听,她直接给陆微发短信:
「陆女士,我是海天餐饮和程荃先生的代理人。您和我的当事人合作这么些年了,我的当事人什么样您不会不清楚。他交不出房租,原因您也知道的。希望您抽出一点时间,我想和您当面沟通一下。咱们有什么问题私下解决了,就不必再闹上法庭,对您对我的当事人都好。期待您的回复。」
编辑了好几稿,又默读了好几遍,确认没有问题了,曲衷按了发送。
惴惴不安地等了大半天,陆微终于回电:
“今天下午两点,来东城咖啡馆。”
曲衷跨区来到陆微给她报的地点,比她和陆微约定的时间要早。
她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咖啡馆。店里是棕色的木制装潢,播放着复古的爵士乐,让人梦回旧时十里洋场,歌舞升平的不夜城。
没想到陆微比她还要早到,她的形象和曲衷想象得有些出入。
虽然年龄大曲衷好几轮,但这位陆女士举手投足间都端庄优雅,气质非凡,应是受过良好的家庭和学校教育。
此时她正靠在沙发椅上,小口抿着手里的咖啡。桌上摆着一盘吃剩的猪肘饭,和一份没怎么动过的罗宋汤。
曲衷在她对面坐下,点了一杯手工黑咖啡。她向来喜欢喝甜的,点这个是为了在这位看上去并不好惹的年长者面前,显得成熟老练,这是她的谈判策略。
“陆女士,我今天来见您,是希望您能减免一些租金,不要追究我的当事人的违约责任。”
她不想拐弯抹角,直接说出了她当事人的诉求。
陆微挑起细眉看她:“我为什么要减免,合同上约定多少就该是多少。”
她说的是申城方言,曲衷听得懂,但她不会讲,只能用普通话回应:“合同履行的前提是我的当事人能够按照约定的租赁用途正常经营,可海天餐饮从前年开始就没能正常经营了。”
陆微放下杯子,依旧傲慢的方言令曲衷觉得有些刺耳:“是我害它不能正常经营的?”
海天有它的难处,陆微也有她的逻辑,很显然她不想为别人的过错埋单。
二人的沉默让桌上的气氛逐渐变得胶着。还好没多久,服务员端着托盘,把曲衷点的咖啡端了上来。
曲衷淡笑着道了声谢。
她没有着急品尝,而是转着咖啡杯端详了一番。和陆微手中的那杯一样,杯身刻着一圈凸起的浮雕,上面印着申城的着名景点,摸起来很有质感。
认出她手中这杯印的是江宁东路这条街后,曲衷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没再说租金的事情,弯了弯眼:“陆女士,您经常来这家店。”
一个肯定句,一个结论。
陆微睨她一眼,继续喝手里的咖啡,没有作答。
曲衷接着说:“这家店原来开在江宁东路上,近几年才搬到这里。在07年至19年间,它关门停业了12年,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背调,是一项很重要很有用的活动。能够帮助谈判者获取更多有价值的资讯,最大限度地减少信息不对称带来的劣势。
曲衷在来之前,就把这家店查了个遍。
东城咖啡馆,开业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是近现代申城最早的一批咖啡馆。
在那个年代,对国人来说,从西洋引进的咖啡代表一种新潮,一种有品位的生活态度,有不少年轻人会去东城咖啡馆约会谈心。
而那时的年轻人,变成了如今的老人,陆微就是其中一个。
曲衷赌陆微听到这些话不会无动于衷。果然,她给出了曲衷想要的反应:“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曲衷只是在试探,她是不是一个足够念旧的人。如果是,那么还有谈的可能。
目前看来是。于是她回到原先的话题,先出一个感情牌:“陆女士,这两年大家都不好过,请您设身处地地替我的当事人想一想……”
可惜还没说完,陆微就打断了她,和上午挂断电话一样不耐烦:“要我设身处地替他想,请问谁设身处地替我想。如果你是来道德绑架我这把老骨头的,那么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慢走不送。”
她不苟言笑的冷漠态度让曲衷的情绪跌入冰点。
曲衷这才明白,原来她的雅兴,她的慈悲,她的念旧,统统只对内而不对外。她可以取悦自己,但绝不愿姑息他人。
再看着她一身高档的穿着,浅尝几口就丢到一边的食物,以及完全不把时间当回事的慢饮慢啜的姿态,曲衷心中莫名升腾起一股仇视的怒意。
而当她想到,她的当事人可能正经济拮据,焦头烂额的时候,这种怒意愈发强烈。
曲衷盯着陆微看了几秒,忽而端起手边一直没动的奶精,全部倒进了这杯她并不喜欢的黑咖啡里面,就像是把手上所有的底牌全部扔了出去,破釜沉舟:
“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是一场致全社会受损的灾害事件。您和程荃都没有错,所以应当公平合理地分摊损失。即便到了法庭,我相信法官也会这么判。”
她的所做所言让陆微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发笑:“那我们就拭目以待。总之,我该拿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无功而返。
办惯了刑事辩护的曲衷,没想到民商事纠纷的原告方能有这么强硬,比检察官还难搞。
陆微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去打这个官司,可海天没有,程荃也没有。久拖不决的诉累只会压垮他,不会带来任何转机。
曲衷在苏荣钦下班之前赶回了律所,和他汇报这个案子的进展:“苏律师,我下午去见了陆微,她暂时不同意减少房租,我这几天会继续做她思想工作。”
苏荣钦正收着东西,头也不抬:“不用管她,她很快会同意调解。”
他的语气轻若鸿毛,内容却重如泰山。曲衷惊讶得睁圆了眼睛:“您的意思是,已经有对策了?”
苏荣钦点头:“解散公司。”
曲衷眼睛瞪得更大了:“什么?”
“我让程荃这两天召开一次股东会决议,决议解散海天餐饮,成立清算组。”
他不但已经有了对策,还计划周详,天衣无缝。
“之后我们会在申城法治报上发布解散公告,接着给陆微发函解除合同,现场交接,让她向清算组申报债权。”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他就想到了破局方法。反应速度迅捷至此,苏荣钦不愧是申城最顶尖的律师。
对公司法并不是特别精通的曲衷,只听了个一知半解,但解散公司这几个字她不会不懂。
一家公司,其实和一个人差不多。注册成立是它呱呱坠地,清算注销是它寿终正寝。它的寿命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取决于公司章程的规定。
如果是章程里的营业期限到期,就像人自然死亡也就算了,但现在苏荣钦说他要提前拔管。
这和故意杀人有何区别。虽然刑法中的故意杀人,不可能杀死一个法人。
但曲衷还是没办法接受,问苏荣钦:“您和当事人沟通过了?他同意?”
苏荣钦拉上背包拉链,起身准备离开:“我和他说了这是最优解。”
是不是最优解曲衷暂时还不能得出结论,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记妙招。
进入清算程序后,清算组将清理公司资产和债权债务,逐个向债权人清偿。如果资不抵债,会直接向法院申请破产。到时候别说三十万,陆微三百块都别想拿到。稍微动下脑子,她就知道该怎么做。
没想到陆微心狠,苏荣钦比她还要狠。为杀敌一千,不惜自损八百。
但曲衷觉得这么做并不值当:“为了少付一点房租,就这么解散公司吗?”
她这句话像一场留客的阵雨,推迟了苏荣钦的下班时点。
他坐回去,拧眉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一点房租?”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三十万,加上利息滞纳金违约金,恐怕还不止这个数。曲衷,你和我说这是一点?”
这已经够一个普通人奋斗大半生了。
曲衷知道是自己太着急失言,很快修正她的语气,问苏荣钦也是问自己:“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苏荣钦不想再和她废话,把问题反抛给她:“是我执业年限太短,曲大律师您还有什么高见尽管说。”
曲衷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她想不出别的办法。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去说服陆微,不动用任何晦涩高深的法律语言,而是用最朴素的方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她能对自己多年的合作伙伴,对自己的同胞,存有一点同理心。
但此举目前看来成效甚微,陆微最终会不会回心转意也不得而知。
苏荣钦不想把一切交给一个未知数,他需要确定的结果。
苏荣钦走后,曲衷一直在工位上规劝自己,不要再钻牛角尖,就按照他说的办。
奈何她又翻到了那份租房合同,看到内载这么一条约定:“租期二十年,到期后自动顺延。”
要知道,法律规定的最长租赁期限就是二十年。
一个签了二十年租赁期、到期自动顺延的合同的承租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同意解散公司?
曲衷不信,她要去找程荃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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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势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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