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听罢浑身一个激灵,像是方才猛地醒觉一般,怯怯地看着她,伸手就想去掩那盐袋子。
然见成璧神色冷淡,云舒也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他又颓然放下双臂,略退了半步垂头小声道:“娘子,这事……”
“这十几兜盐,依我目测,过秤不下六百斤,不多,却也绝不算少。”成璧淡淡道,“晋时盐法最酷,贩私盐者一斤一两即可就地正法。本朝略宽纵些,杀头的标准放到了十斤。却不知你家有几丁几口,能不能凑够六十个人头让官府来砍!”
她这最后一句声色俱厉,音调陡然拔高上去,直骇得阿蛮身子一抖。
他支吾半晌,终于虚着声儿低喃:“西洲荒野没有盐池,人又蠢笨惫懒,不会煎煮制盐,故而,老弱妇孺里多有因缺盐而害病死了的。这六百斤……当真只够我一族上下嚼用一年半载而已。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娘子是正派人,定然看不过眼了。”
“少来兜卖你那点子苦水,朕……我问你,这盐是从哪来的?”
阿蛮将盐兜解开,让成璧得以瞧见其内衬上的官营标记,“这个是昌邑那边的货,江淮出产,是晒制的海盐,量大价优。”
又翻开另一兜子盐袋,“这一摞是剑南的井盐,是走天奉军的内线夹带了来,更适口更细腻些,要价就高得多。这些我要是留给家里人吃的。”
“昌邑、江淮、剑南……”
成璧垂头默思片刻,已然察觉出问题所在。
诚如他所言,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游方商人的来货渠道往往四通八达,有正经的大路,也有隐僻的枝蔓,与之接应者不乏手眼通天之辈。
他眼下交代出的这三个,还不是民间私炼的小贩,都是正经官商,由此可以想见大胤盐业已被这些社稷的蠹虫啃噬分瓜殆尽,只从指缝里漏下点残羹剩饭充入国库,打发臭叫花子似的,让她连支应军费都如此困难。
再者,他提到了江淮,又是江淮……
女帝面沉如水,心内隐隐不安。
早便知道那儿漏了个洞,却不知那洞已被虫鼠扩至何等境地。幸而她得了临楼王的报奏,已先派张硕几人前往巡察,不然这毒瘤一直捂着,还不知何时会溃烂流脓呢!
见阿蛮一直谨小慎微地候着她,她沉吟片刻,勾唇冷笑道:“你就不怕我报官擒你?”
阿蛮面露茫然,“我……是做了错事,可中原也有句古话叫法不责众,娘子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小商贩可也多,只要交足了买路费,城门守备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话音才落,便见成璧气得俏脸通红,直恨不得立时拔剑将这些国贼禄蠹通通砍成肉泥!
“娘子……”
阿蛮看她满面愠色,眨了眨眼睛,走上来牵住她的手,俯身柔声道:“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向好处学,再不敢偷偷走私了。娘子你莫要生气了,可好?”
他的幂篱檐上轻纱飘摇,垂落下来轻贴住她的鼻尖。
因其才刚嗅过南岭的奇茶,纱面上沾染了些经久不散的清雅香气。兰桂清芬,舒扬缱绻。
哄小孩儿似的,谁稀得看你卖乖!
成璧拂开他的手,冷哼一声,和云舒两个回转自家车马。
和阿蛮这一出戏耽搁了不少时辰,官道上的商车队列已然碌碌远去,女帝一行终于可以继续上路前行了。
待车轮发动,成璧先是唤来暗卫首领应恒松吩咐一番,随即便与云舒谈起方才见闻。
云舒听得仔细,过程中时不时地微蹙眉头,末了方问了句一直藏在心里的话:“陛下已将女官的名姓作饵道出,却还放那阿蛮一行人离去,您就不怕他走漏风声?”
“朕当然不怕。饵就是饵,既放出去,便从没想过要捏死在手里。”
“那您方才也太冲动了些……万一他心中有鬼,将您扣在厢中不放,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可怎么办?”
成璧笑道:“平白无故的扣朕作甚,他就能这么笃信朕便是皇帝?”
云舒道:“那女官的名字一道出口,原本猜不着的也明了七八分……”
“你这是后见之明。全因你一路随朕行来,知晓朕宫中如何布置,故而才得了话就能往正路上想。可这天底下有几个能猜到,朕敢让不相干的人代朕坐那龙椅?”
女帝神态晏然,淡定自若地抿了口茶,眸中隐有一缕自信之芒闪过,“朕幼时看的话本子里可是写过,至险之地,亦是至安之地。眼下朝中那班蠢人直以为朕还在京城宣政殿上坐着;稍微机灵些的,过些时日经由愉卿那边一搅浑水,便能猜到朕扮成了梁奴儿;再明智的呢,便知道那梁奴儿也是个幌子,朕应是隐在一千禁军队列里有别的身份,可绝不会有谁敢想朕能不带倚仗孤身前来。”
云舒听罢深思片刻,随即点头称是,又道:“其实咱们这头人多,倒也不妨将那蛮人小贼擒住。他已犯了事,且还不是小事,如若轻拿轻放而无震慑,只怕其余私贩更是猖獗风起。”
“难道眼下那些贩子还不够猖獗?连边境关隘都烂到根里,灯下黑成了这般模样,朕实在痛心疾首。冰冻三尺,实非一日之寒,由此看来,北庐惨剧祸根早便埋下,你父亲那,不过是个引子。”
云舒听成璧提起她父亲云忠,眸光微暗了些。
成璧知她心中隐痛,只镇军大将军这处,更是难以轻拿轻放,一时不好往下深论,便将话头又转到阿蛮身上来。
“抓一个撞上来的小贼人易,可私底下又还有多少歹人在兴风作浪?源头不堵,终究似筛子舀水,处处疏漏漫溢。”
云舒默然许久,终于将心思稍稍撇开些许,勉强笑开了回:“那小贼人,微臣未见着正脸,可单看身形就知道,定是个知恩图报的大美人儿呢。陛下当真艳福不浅,走在路上都能巧赚芳心。”
“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哪有那么多知恩图报的美人儿?所谓无巧不成书,不过是旁人巧心编织的一场幻境罢了。迷香阵,最杀失心人。”
云舒见她神思清明,不像被美人心术蛊惑的模样,顿时心中安定,于是应和着她道:“是也。方才陛下说那阿蛮有个什么光斑疹的病,微臣就觉得分外古怪。他已是有了这个病,家里还强他出来跑商?难道家人都同他一般有病?”
成璧点头,从袖中取出两枚圆溜溜的物件往几上一放,一则为夜明珠,一则为那吃剩的半粒丸药,“等到了歇脚的地方,朕得遣人查一查这两个东西可有玄虚。”
“他这个人的玄虚,陛下可看明白了?”
“多少猜着一点半点了。”
成璧红唇轻勾,“此人汉话流利,有识有法,看他周身气度,必长于王侯之家。听闻西洲右魁王忽力达也之子白音年少擅谋,容仪兼美,约莫就是这一位了。”
“如果真是那个白音,那他乔装踏足我大胤土地是做什么的?”
“这还不知。”成璧轻摇螓首,“只是朕始终觉着,他有话要对我说。”
云舒笑道:“可不么,方才那小贼‘娘子’‘夫人’的一通乱叫,就爱凑着陛下说话呢。”
“朕不是指这个。”
“那是……”
“朕是说,他似乎……一直在暗暗地向朕透露些什么。”女帝食指中指交替轻敲着几案,“明珠、蜡烛、私盐……样样都不是无的放矢。”
云舒点头道:“既是敌手,那他透露这些的目的就值得商榷了。”
她说到这,忽地两手一拍,有些紧张地抬眼看向女帝,“既是如此,便更不该放他走了。微臣斗胆提议陛下快些遣人……”
“你莫急,朕已命暗卫随时监视。再者说了,那小子见朕不吃他的美人计,必定还有后手。你且看着,朕就算不抓他,他也会自己跟上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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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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