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熹的葬礼,选在了大年初七。
日子是蔺安娴挑的,黄历上标注了宜丧葬,天气预报也挂它是整日晴朗,用于户外的仪式,应当再合适不过。
罗孝云的手术,年初四才将将结束,家中女眷由此常要轮流去医院陪护,葬礼前,事赶事的,左右都很掣肘。于是自程念樟来到澳洲,罗家的很多繁杂事物,于无觉中,都愈渐改由他来做主和打理……
明明半脚还没踏进家门的人,却已担起了准女婿的职用。
说来也是奇怪,程念樟在国内素有神通,罗生生向来知道,但没想如今在异国,他人生地不熟的,竟还能依旧显示身手——
不光在下葬当天,在悉尼寻到个会做法的道士;还从唐人街直接拉来组民乐的唱班,抬棺时分列两排,唢呐二胡“咿呀嘎嘎”地造响,愣是差点没用簧片铜管,把罗家隔壁,那位神经衰弱的邻居,给一道吹西送走。
中国人送黄泉,喜好哭悲,不似西方单纯的默哀弥撒那般肃穆。全程各人啜啜泣泣,乐器木鱼在旁吵吵嚷嚷,其间构成另种热闹,虽然落俗,但又何尝不算是种情绪的出口,和对生者的救赎。
程念樟是过来人。
他父母前后走时,就是没有仪式的。
彼时一个二十都不到的孩子,先和妈妈戴孝,送走了爸爸;而后不久,还没等到臂上的白花拆卸,就又独自穿回麻衣,重新跪进了灵堂。
因懂这种悲空的难受,程念樟不想罗生生也同他一样,在漫漫岁月中,长久地陷落,始终不得释脱。他便尽量按着旧俗来做,尽管水土的关系,看来有些不伦不类,但论心迹,是绝不能说他差的。
在正式放棺前,罗家送葬的亲友们,会陆续前往北郊集合。
除了澳洲本地的那些亲戚,国内得知消息,亦有几位故人莅临。刘安远的秘书王栩,便在其中。
他今日特意挑捡了麻料的西装,一身黑白素缟,褪去织布的光泽,和日常傍身的精锐气质,抬手与罗生生浅握,温言道了声:
“节哀。”
临到边上的程念樟,王栩迟疑了会儿,出于严谨,并未像旁人那样,当他是罗家内婿,热络寒暄。反而收拾表情,只冷淡地与之说了句“好久不见”。
可明明年前,两人才在年会见过,这遭出口,也算是把无话可说,给演绎了个通透。
程念樟没在意这股回避,他将视线越过王栩,落定远处,随后状似无意地问了句:
“刘安远不来吗?”
王栩下意识地转头随他看了眼,明白意图后,回首低头,借解扣的动作,藏起目光。
“得消息时,刘总正和夫人在斐济度假,要先回国内再走,就和我分了两路,预计会晚点到。”
“哦,辛苦他了。”
辛苦?
“哧!”王栩听言暗笑:“谁说不是呢。”
罗生生站旁倍感莫名,听他们打哑谜似的,也不知在这个场合,不看时宜地,到底是在笑些什么?
关于今天的葬礼,蔺安娴没给傅家发邀请,只通过法务,拟了份调查申请和律师函,随尸检报告一道寄了过去。
按程念樟请来律师的建议,为降低诉讼难度,增加赢面,里面大多是些人权向的指控,针对监狱,而并未直接指向傅云。
一旦胜诉,后面就可以再凭结果,关联上告。即使道阻且长,但已是目前资本控制下,弱肉强食的欧美法系中,成本最低的正向解法。
傅云收到文件,明知是封战书,却仍旧派了林瑜过来吊唁,玩招以德报怨,示威兮兮的,又把恶意给巧妙地朝蔺安娴还了回去。
林瑜这次来,给的白事奠礼,是张两百万澳币的支票。前台纳礼的罗晴起初没收,这人就揣在手里,路过一众长辈,最终递到了罗生生的手上。
“这是宋总的心意,望罗小姐收下。”
罗生生当时整个人十分恍惚,对过来致哀的宾客,都没太多印象。她听闻声音愣了愣,直到低头撞见白封上“宋远哲敬上”五个黑字,方才被恨意拉回心神。
她反刍了下林瑜刚才的话,心内不禁滋生鄙夷,想——
心意?
傅家还能有什么好的心意?
至多拿钱过来,再把她给侮辱一遭罢了。
“嘶啦——”
这种愤慨一旦在人心起势,不经劝解,很快就会被无限放大,演化成剧烈的敌意。
果不其然,拿到信封后,这姑娘咬紧牙关,也没拆开来看眼数额,便直接将其撕成碎片,垃圾似地扬在了地面。
“请你转告宋远哲,我不需要这种心意!上次他来,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对于你们傅家,目前给我哥哥最好的祭奠,就是他宋远哲的性命!”
这段话,开头还只是拒绝,后面就直接递进成了赤裸裸的诅咒。
“罗小姐,你大可不必这么……”林瑜原想说恶毒,可词到嘴边,却又被他给生咽了下去:“宋总对你,始终抱的都是好意,从来未有变过。”
现在还讲什么从前?
太暧昧了!
“我先生就在边上。”罗生生眉目微皱,不禁看向身侧。与程念樟确认过眼神,她将男人大手牢牢牵握,十指紧扣着,凭此从他身上攥取力量,而后更具底气地朝林瑜怼道:“这种让人误会的说辞,他感动自己就行,放外头还是少说一点,免得闹出难堪,把自己也变成个笑料,害人害己的。”
越到话尾……就越是无情。
闻言后,林瑜蹙眉,僵站在各色目光的注视当中,情态欲言又止,让气氛在无声的对峙间趋于凝结,逐渐蔓延成尴尬。
程念樟见状,跨步向前,将罗生生挡到自己身后,决心亲自出面,替她送佛解围。
“林助理,宋二的伤,好些了吗?”
倏尔听到这人问向自己,原本表情木讷着的林瑜,瞬间拾回意识,自眼神中挑起凌厉。
“宋总无碍,谢谢关心。”
“那就好,当天是我冲动,不过待处理完葬礼事宜,我就得飞往印度,估计近来是没法上门和他赔罪了……只能麻烦林助理回去带个话,假使日后宋二有空,正好敬山那边新修了茶舍,望他给个面子,予我机会,到时奉他一杯,也算是泯掉些仇怨,你看怎样?”
敬山——是苏岑出事,引发山火的地界。
就现在的时局和中央巡视组调查的决心,对宋远哲来说,与它产生关联,无异于是在自找麻烦。
这话表面像是求和,实际更像是种秀肌肉般的威胁,压迫感浓厚。
不过几次接触下来,林瑜也清楚,程念樟其人,不会无缘无故说些挑事的废话,就为了摆出个狐假虎威的气势。
对方泰半确实是有正事要同自家老板商量,但自从被这人摆过一道,宋远哲估计是不会再轻易咬住鱼钩,上他鬼当的。
“程先生还真是会挑地方,不过宋总腿脚不太方便,您让他去走山路,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哦?我倒忘了,宋二腿不好。”
程念樟叹气,语调故作可惜。
“其实您不用太记挂,过去的事,就算过去,只要彼此不添新账,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交集。”
“这话……林助理是不是该先拿来说服了宋二,再来规劝我,会比较合适?”
林瑜顿住,发觉落进了对方话套,便蓦然缄口,未予作答。
他看了眼身前同仇敌忾的这对男女,自知无论再多说什么,都是场苍白。于是正衣后,他叹出口气,只匆匆留下句“节哀”,便离远他们,隐入到芸芸众人当中,模糊了面目。
除去这段插曲,葬礼的其他步骤,都是照常进行。
追悼结束,埋棺已是正午,艳阳炙热。
程念樟站在前排,将罗生生揽紧在怀,全程举伞,用挺拔而又岿然的姿态,造出了片形同庇护的阴影,教人格外安心。
北郊纪念花园的陵墓区外,是条高树盖顶的绿荫长道。
那里零散地停着些小车,一辆旧版的宾士排在其中,寡味老旧,看来毫不起眼。
宋远哲坐在它的后排,隔着覆膜的玻璃,偏头向外,平静地观察着罗熹墓位前,那堆无声伫立的黑衣人群,看他们擦泪或者相拥,映入瞳孔的画面,就像是场默片里的长镜,无趣、沉闷,尽写着压抑。
他今日褪去装点,亦是一身暗淡的素衣,由内而外穿着黑色,唯有左胸口的白花,看来还算点睛。
那是枚宝诗龙的胸针,白色珐琅围绕黄钻,做了朵马蹄莲的造型,意为告别挚友,是旧贵间常用的葬礼祭饰,上头的釉面已经有些斑驳,想来年代当是久远。
“少爷,夫人催了。”
司机看眼后镜,低声提醒。
宋远哲听后,低头捻转了几下中指的素戒,因墨镜将其眉目遮挡,仅从剩余的五官,司机根本分辨不清,现时的他……到底悲喜几何?
“走吧。”
得令。
引擎启动。
车行一段,后座的车窗被摇下,一朵白菊从中抛落,孤零地坠在路中,花碎满地……
原来是场无人在意的别离。
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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