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魏怀恩几乎感觉到肋间伤口又隐隐作痛,大概是呼吸太深太急所以不小心牵动。
这声质问之后,永和帝总算搁下笔抬眼看着愤愤不平的魏怀恩。
“你是为何而坠崖,难道你不比朕还清楚?朕早就要把那阉狗杀了,是你和朕谈条件才保下他,现在明明是你自己甘愿以身犯险,怎么,还怪起别人来了?”
简直是胡搅蛮缠,一派胡言。魏怀恩气得发抖,却根本不愿担下这罪名。
“儿臣确实是为了救他才坠崖,可是父皇岂能不知端王给北翟人下的命令?就算儿臣不救他,北翟人就会放过儿臣吗?怎可混淆事实,不去问罪祸首呢!”
“说白了,你就是要端王的命,是不是?”
永和帝坐在龙椅上,闭上眼捏着鼻梁,半点都没被魏怀恩的情绪影响。
一张书案相隔,这边是怨恨交加的魏怀恩,那边是闲适自在的永和帝。
自打进了殿中,魏怀恩只知道一件事。
永和帝根本不在乎她或者是端王的生死,这些事甚至只让他觉得打扰。
那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魏怀恩深吸口气逼自己也像永和帝一样平静下来,仿佛一个局外人一样冷冷开口。
“对,儿臣要他为北境御敌而死的将士,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枉死在北翟人倒下的冤魂偿命。”
要。要他的命,哪怕不为自己,也为他犯下的罪孽。
“可你知道,他已经把北翟人交给了大理寺,供认了与北翟联系的所有细节,现在北翟探子已经被全数拿下。
冤有头债有主,端王也只是利用他们截杀了你这一桩罪而已。难道北翟人的罪名也要安在他头上吗?”
永和帝把大理寺的奏报扔给了魏怀恩。
但魏怀恩看也不看,因为她早已经通过上官鹿鸣和水镜等人得知了京中的进展,反正永和帝不是不知道她私下里有势力,何必再费心装?
“您若是不想杀他,总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能留他一命。不必说别的,只说他身上也流着您的血,就有一道免死金牌,除非谋反,否则总能因为是皇子龙孙苟延残喘。
可是父皇,他既然贵为端王,受百姓膏脂滋养,却在明州放任严维光与南林势力劫掠商旅,惹得祸延三州,民不聊生,匪患猖獗多年才息。
在北境,他为了与儿臣夺权,粉饰太平,不顾流民将死,不顾将士饥寒,随意将赈济粮挪用引发哗变,竟然还不似悔过,与趁虚而入的北翟人勾结。
父皇,凭什么。难道芸芸众生就该养出这样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类吗?让他活着,又如何能向天下人交待?”
魏怀恩早就已经无法忍受端王的愚蠢与狂傲,哪怕不为魏怀德,不为萧齐,不为她自己,她也有太多理由要端王偿命。
“哪怕他最后一刻反悔,哪怕他留了后手将北翟人彻底剿灭?”
比起魏怀恩的义愤填膺,永和帝的反问轻如鸿毛。
“对。”
魏怀恩再次磕下头。
“论心不论迹。”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魏怀恩伏在地上,大有永和帝不应就不起身的架势。
“朕还以为你能有什么不一样。”
永和帝叹了口气。
“何必如此,便把他圈禁在端王府中如何?星儿已经在宫中抚养,裴怡又出走不知下落。放他一命,也不会让你这位储君为难吧?”
魏怀恩微微一震,她确然从永和帝口中听见了储君一词。
这是要用储君之位让她退一步吗?
她犹豫了。
永和帝看出了这一点,即使她的姿势动都未动,他也知道她动摇了。
为民请命的人他见多了,可是有些时候,是非善恶只是因为没有开足价码。
魏怀恩这么像他,又怎么会不对真正的权柄动心?
他接着说:
“你可还记得保下那个阉人的命的时候,和朕做的是什么交易?怀恩,朕已经纵容你调查下属,若是真计较起来,那个阉人有几条命好活?”
啧。永和帝在心里嘲讽了一声。他想起了自己对先皇后江瑛的纵容与重视,可那又如何?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明智之人总要取舍。
“过几日朕便会下旨,让你成为本朝第一位女储君。你把朕交给你的所有事都办得井井有条,民心所向,就连朕的位子有朝一日都是你的。
所以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也不应该沾着血上位。女子性柔,百姓更愿意看见一个福泽万民的储君。”
听见永和帝这话,魏怀恩挺起腰杆从容看着他。杏子眸中并没有如永和帝所期待的动心和妥协,反而让永和帝不够自信。
只听她开口道。
“您为何认为女子为储君就该不一样?您选中儿臣的那一刻,难道是看中女子的柔弱温和?大皇姐在宫中时可比儿臣更像位公主,父皇怎么不选她?
权力之路并无差别,不会因为儿臣是女儿身就对儿臣宽厚半分,也不会因为皇兄们的男儿身而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天道有常,不为尧始,不为桀亡。
儿臣不是因为慈悲才爬到今天的位子的,这储君之位,父皇不给儿臣,还要给谁?”
“哈哈哈哈……”
永和帝大笑着站起,走到魏怀恩面前。
“说得好,说得好,朕的眼光没错,你果然是最肖朕的一个。”
乐公公被永和帝唤了进来,手捧着明黄的圣旨递到魏怀恩手上。
魏怀恩展开一看,正是册封她为储君的圣旨。
她抬头看向永和帝,才要说什么,永和帝却制止了她。
“这道旨意虽然是你的,但端王朕还是不会杀。你明白吗?”
与魏怀恩对视的目光威若千钧,容不得她再说半个不字。
刚才那些慵懒与纵容,原来不过是为了看一看魏怀恩的真心,检验他是否已经把魏怀恩培养成了他心目中的样子。
魏怀恩把圣旨收好,垂眸说:
“父皇,似乎我们今日是在论道。只是儿臣跪着,而您坐着。从一开始,您就不会把儿臣的道听进耳中,放在心上。
儿臣,谢恩。”
说罢深深叩首,接着不等永和帝的允许便自顾自离开了大殿。
“哎……”
乐公公没拦住魏怀恩,只能转头讪讪地走到永和帝身旁找补一句:
“嘉柔殿下还是和以前一般,许是高兴起来就忘了规矩了。”
永和帝没说话,重新坐回了龙椅上,看着书案刚刚作完的丹青。
乐公公追随他的视线落在画纸上,倒抽了一口气,竟然一时想不出应该说什么。
画上是栩栩如生的先皇后江瑛。自她走后十年,最擅丹青的永和帝才再次提笔,勾勒出了他记忆中的模样。
凉薄如他,也不能否认对江瑛有爱,而且他这一生,只承认爱她一个。
但是这无上的权力更重要,也最重要。比起江山安稳,江瑛和江家也轻得可怜。只是他以为给江瑛选择,就能回避自己的悔恨。
是皇后自愿自戕,是皇后舍弃了他而要保全镇西军。不是他不爱她,不是他逼她。
他在动手之前就给自己找好了理由。
但是他虽然如愿以偿,既得了边境安稳,也不怕功高盖主了,可是这世上再也没有江瑛了。
这些愧疚是他愿意纵容魏怀恩的原因,也是他想要压制魏怀恩的原因。
他既希望能在女儿身上看到更多亡妻的身影,又不想让她和江瑛太像,以至于从来不把皇威君颜放在眼里,用那种他羡慕又憎恨的恣意活着。
他想让魏怀恩像自己,又怕她像自己。谁教他也唾弃他自己。
所以他怎能不矛盾。
人性与皇权在他身上撕扯着,斗争着。
所以他厌倦朝堂,却又无法撇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欲心。
与其这样爱不爱,恨不恨,父不父,女不女,到了魏怀恩敢顶撞他的这一刻,他竟然很满意魏怀恩终于纯然地恨他。
你该恨我。
永和帝突然开口:
“乐无忧,你说,朕老了吗?”
“陛下哟,您可是正当年呢,怎么平白无故说起这个了,您可是千秋万岁的陛下呀,要是您说老,那这天下还敢有几人说年轻呢?”
可把乐公公吓得够呛,眼看着肉乎乎的身体就出了层细汗,不知这回答是否能让永和帝满意。
“朕已经有了不少白发了,最近还总觉得当年的箭伤发作,老不老,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不过今年雨水太大了,江南河道可巡查完了?”
听永和帝转了话题,乐公公即刻回道:
“昨日来报,已经巡查到中段了,有玄羽司在,不会再有往年欺上瞒下之事了。”
“那便好。”
而正向宫外走去的魏怀恩捏着圣旨,已经难掩激动之色,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竟然连自己的父皇都骗过了。
永和帝自诩英明,无人能够在他眼下欺瞒于他。可是太多年过去,这点能让他在夺嫡之争中保命杀敌的直觉也已然退化而不自知。
他大概不会想到,他如今亲手培养起来的最信重的女儿,手握着他给予的权柄,谋划的却是如何弑君杀父,登基为帝。
皇家血脉,哪个不是喂不熟的狼?
如那荣王,如那魏安星便算了,从来都没尝过真正的生杀予夺的滋味的狗,填饱肚子尚且困难,哪里敢豁出去,哪里有一争之心。
但如魏怀德,如端王,如魏怀恩,一点尝到了鲜血,就是不死不休的争斗。
永和帝自己是如何踩着兄弟尸首爬上大位的,经年高枕无忧之后竟然生出了善心,茹毛饮血的畜生也敢披上人皮就念起佛来。
可他大概是并未有多深究经书奥义,以为自己身为天下之主,便能跳出轮回,只享极乐。
因果报应,犯下的孽总会在将来一一显现,他躲不开,也斩不断。
“我父皇,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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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百零六今我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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