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棠睁开眼睛时已然傍晚,他反应了一段时间,才慢慢想起宗门大会的事情,他从水里站起身,体内焦躁的热意已经消逝,衣摆紧贴着身躯滴落水珠,他的皮肤被泡出了褶皱,脸也苍白的很,但他却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化刃来把捆在手腕上的绳子割开来——总算又熬过了一次。
他对这件事其实内心存疑,毕竟虽然他的求偶期紊乱,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发生在春夏两季,现在已然深秋,在体内那股热流翻涌时,他几乎没有任何准备的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妖型,还好他平日里多有准备,不然……
沉棠的思绪被迫停止了,他随手揽了一件长袍披在身上,目光淡淡的看向院里某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出来。”
他闻到了一种很讨厌的气味,那是专属于野兽的腥臭味道,常人感受不到,但在他的眼里却非常明显——从刚见面时他便对这狼崽不甚在意,一头吃人的兽,从小就受野性驱使,这种妖兽的仙缘不会长久,就算留下了,也不会拥有坚持不懈的决心。但令人惊奇的是他的专注刻苦,竟是用后天的努力把自己的天赋补了上去。他便也劝诫自己,不要以一偏之见看人,倒也没有在宗门内亏待他什么。
但是现在,情况有些不同。
“你应该还在禁闭期吧。”他垂下目光,现在他的头发披散着,实在不适合见客,但他也没有时间再进门收拾一下仪容仪表了,面前的人喘着粗气,嘴唇开合之间,有两颗长尖的獠牙若隐若现。
“我要去宗门大会,”澈溪一口气没喘匀的猛咳出来,一路奔跑着上来,又因为他最近对饮食起居都兴致索然,只是上山就耗费了他一多半的精力,“您知道的——我有这个资格。”
“也是你之前说,不要写上你的名字。”沉棠微皱了眉头,他之前看这狼崽进步神速,曾经把人送上去过一次,结果他一手就把人家无心阁的弟子捶飞到了隔壁山上去,把人家伤重了不说,还害得那弟子道心不稳,险些葬送前途,这崽子没被无心阁的弟子们群起而攻之,已经是他周旋过的结果。这种变数,他怎么可能再带一次。
“我……那是以前!”
他涨红了一张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无赖般的死死纠缠。
“我,我现在很想去了!”
倒也不是不行,景初今天上午刚给他名单,下午这狼崽就找了过来,改个名字确实容易,但是平白无故的,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对打擂感了兴趣,沉棠油生一股危机感,冷声问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想法。
前世,他记得这个狼崽。但那时候的他可比现在的模样成熟多了,也没有名字,一身凛冽杀气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即使喜眉笑眼,眼底也是冷的,和那魔族少主倒是神态相似。前世,他是从雪原上复仇归来的孤狼,是尸堆里爬出来的妖孽,平日里面对那天道之子装出一副依恋不舍的模样,其实心已经完全的黑了——在爱着自己的前提下,他确实称得上是迷恋那天道之子吧。
回忆起前世,沉棠也很乐意看到未来最让道界头痛的一个存在在入魔前就归顺正道,但有时,他也会生出几分忧虑。而现在,年幼的妖兽有些奇怪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但眼神飘忽地岔开了话题。
“我,我只是突然想去……”他嗫喏着,吞吐的模样自然不能糊弄过任何人,而在他飘忽的眼神间,沉棠看出了他前世时的偏执模样,情势不对便立马转换了一种态度,“那次是我做的不对,平白让您老人家跟着我吃苦受骂……我这次一定会把我们宗门的名声打出来的!”
……是为了云初吗?沉棠没有说出口,但眼里闪过一丝确信,之前景初来找他时曾经说要注意一下这人和初初之间的关系,“我总感觉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而他虽然记着这人是初初带过来的,但二人长久以来没有联系,忽然把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他也会感到一阵恍惚。
长久的没有得到回应,澈溪有些疑惑的抬起头,看见了面前的人有些悲悯的目光看着他——真是奇怪,却也让人不爽,狼从不需要无所谓的怜悯,但是他把这些情绪紧紧地捂在心里,不表现出来:
“可以吗,师尊?”
“……何必呢,”他听见了一声长远的叹息,“执念过深,只是会徒增烦恼……”
澈溪咬牙,他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居高临下的对他说着不痛不痒的话,他不知道姐姐和面前的人有什么关系,但也隐约记得多年前她倒在他的门前,便先入为主的认为他内心对云初不喜,更不可能在他面前提起自己想要一同前往的原因。
“师尊教育的是,”他低下头,一副谦虚好学的模样,“所以……”
他似乎没有理由拒绝面前这个突如其来的插入者,沉棠想,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律不可违。他作为话事人,自然不能无故偏心。
“你应去找其他拥有资格的弟子,”他轻声说道,“要看一眼名单吗?”
他从袖袋里拿出一卷卷轴,抽开带子徐徐展开,露出了上面的第一个名字。
小狼若有所思的离开了,沉棠看了一眼名字,默默地卷好,又叹了一口气,秋末的风吹在身上有些负重,要先去把湿衣服换掉。
他想,也许天道之子更擅长应对这种心口不一的人,毕竟她们就是心口不一的最好人选,不是吗。
说着要拯救世界,但是在终焉来临时,为什么她们脆弱的像是一盏易碎的灯,轻易地就熄灭了……她们的功法能力,到底在哪一个时刻才会达到极低的那个阀点?
要等到那个阀点来临之际动手……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脱下外袍时,才发现白皙的手腕被麻绳勒出了红痕,虽然没什么感觉,但看着也极为骇人。要穿宽大一些的衣服遮挡一下吗,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在袖袋里翻翻找找,那条暗红色的小绳还在里面乖乖的待着,他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了一下,长度刚好——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
只是为了掩盖一下伤口,沉棠想,等到红痕消下去了,他会摘下去的。
他会……摘下去的。
——
“你不早说?!”
承影猛咳两声,他虽然酒量尚可,但面对南疆独有的酒里泡蜈蚣这种喝法还是有些吃不消,他有些无礼地把酒全喷了出去,还好面前的器灵反应快,摘下蓑帽挡了一下,才没沦落到两人狼狈的情况。
“你自己喝不了好东西,就莫要怪我。”湮花有些嫌弃的扇了扇,散去了一些酒味,有些不满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给你补一补……多年不见,怎么连一只手臂都不能修复了?”
器灵器灵,由器生灵,换言之,如果本体完好如初,器灵就算伤的再严重,多调养些日子就会回到最开始四角无缺的模样。而面前的人,湮花想,这厮本体是把长剑,初代主人真正用心尖血锤炼过的名器,如今竟是连修复灵体都无法做到?
“……多嘴。”
而面前的人沉默了半晌,不痛不痒的骂了他一句。这神态看起来不像无事的样子,这剑灵没话说的模样倒是少见,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湮花起了兴致,他一个人在南疆闯荡的舒服,结果前些日子被这剑抓去做了引路人,又三日两头打了不知道多少场,现在才回到了他平时住的地方得以喘息,刚坐下来还没喝两口酒,他就看见面前的剑灵宝贝似的把一个盒子往怀里揣,还没看清是什么,就被他藏了个严严实实。
“你还真是过河拆桥,”湮花感慨,“若不是我,你这一代名剑怕是要折在南疆了……现在拿了东西,也不谢一句?”
若不是知道面前的人是什么性子,又是多年故交,他一定要把这剑扔去毒沼好好折磨一番。
“我……”
面前的人看起来要说什么,但湮花想了想,承影一本正经和他道谢的样子似乎更令人惊恐……还是算了。
“诶,行了行了,”他打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这铁嘴,要是与我说些好话,我怕是要折寿。”
他又抿了一口药酒,果然还是自己泡的最有味道,满足的长叹出声,喝的舒心了,他无意的问了一句。
“东西拿到了……什么时候启程?”
面前的剑和孑然一身的自己是不同的,人家肩上担负的可是一整个宗门的兴衰繁盛,他这次孤身一人来找他就已经很让人惊讶了……以后还会有见面的机会,他们的命比鬼还长,所谓离别从不会带上伤感情绪,他也没了留人吃饭的想法——他泡的好酒都被这人喷了个干净,估计吃食一类也是不适应的。
“湮花,”承影手撑着下巴,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目光突然变得柔和,又在短短的一瞬间黯淡下去,“你知道吗,我有了一个新主人。”
“嗯?”湮花不懂这事怎么能单独拿出来说的,他换主人可是太常见的事了,不过虽然都大有成就,但没有一个人能打出他初代剑主的高度,“所以呢?”
“……算了,你当我没说。”
他似乎是回忆起了高兴的事情,不由自主地嘿嘿笑了两声。
他当然不会懂,那种被主人放在心尖上爱护的感觉,他和小主人度过了多少快乐的时光,云初教会了他更多感情……然后他一刀斩断了云初所有未来的可能。从那之后,他斩断的手臂便不可控制的传来幻痛。
畜生啊,承影目光有些黯淡的想着,为什么非要是云初来经历这些事情呢,如果当初没有那次阴差阳错的血契,他和云初不可能会有任何交集——放在以前的他身上,大概会不甚在意,毕竟他早已见惯生离死别……但现在的他,承影想,如果要他和云初现在就形同陌路,他那是绝对不能忍受的,他无法接受没有小主人的未来。
他捂紧了怀中的盒子,现在,那里面装的是他全部的希望。
……湮花目光担忧的看着面前一会冷脸一会傻笑的剑,认真思考起了他中毒出幻觉了的可能性。
——
“少主。”
周胤睁开眼睛,临近冬季,他每日总会有些犯困的时段,但他很快的清醒过来,王座上的人只花了一瞬间便目光清明,居高临下的看向下面跪着的身影。
“准备好了?”
“是,现在就让他们进来吗?”
“不用,”周胤按了按额头,起身走下台阶开门,“孤去见他们。”
殿下的人相貌各异,年龄性格也各不相同,但都是精挑细选的修士,周胤知道,他们都是魔族最忠心的刀,他筹划了多年的计划,终于可以窥见一丝曙光。
“孤无须多言。”周胤看着面前黑衣黑袍的人群,从上往下看黑压压的一片,很容易就分不清具体人数,但下面都是他魔族的同胞……他抬起手臂,亲自开启了通往人界的门,“为同胞开辟道路的先首任务就交给你们了……孤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若不是被那所谓正道寒了心,伤了身,下面又有何人愿意天生入魔。”
周胤看着下面井然有序入门的队伍,喃喃自语。身后的人把头低得深了些,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毕竟这位年轻的少主并不需要反馈——他是孤独之人,孤身寡人,自他从那天门仙界坠到他们魔界时,他就是他们要追随的魔主。
魔界的天空是红色的,无论日升月落,光总是照不进这里,他抬起头,棋子已经布下,能不能打出效果,便只需等待……而他最擅长的就是等待,周胤目送着最后一人离去,石门缓缓关闭,转身又走上台阶。
魔界唯一的暖金色缓缓远去,年少的王又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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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城欲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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