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雪就这么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抛给他所有的难题。
陆正衍站在窗前,捏着电话的手越收越紧,李文高即将手术,需要有家属看护,除了暂时推延手术,他反复让齐红雪做好检查,这台手术只能成功,哪怕是死神降临,他也要想方设法把李文高拽回这世上。
澜院客厅的楼梯那么长,铺上地毯的大理石地砖还是那么硬,李舒雪浑身青紫,手骨碎裂,肋骨折断,左右各一根,尖锐的断骨险些刺伤她的肺部,最终医生宣布她的身体没有大碍,但是她自己迟迟不肯醒来。
陆正衍知道她醒了,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尤其是他坐在她身边的时候,眼泪就从她眼皮的缝隙里沁出来。
“疼不疼?”
他不识相,不离开,抓住她健康的那只的手,“李舒雪,走路的时候,小心一点。”
“李文高明天要手术了,人工心脏移植,医生说很有希望,至少可以给他争取好几年的时间等待心源。等你好一些,我会安排你去A市陪他术后休养,就下个月,不远了。”
李舒雪抽回手,轻轻搭在胸口,眼泪把发根沁湿了大片,她缓缓,再缓缓地撑开眼皮,用同样缓慢的速度启唇,嗓子艰难地拥挤收缩,她说:“我很小心了,我想从二楼跳下去的,但是我不敢。”
陆正衍收紧手掌,“别说这些,好好休息,我就是来告诉你李文高的消息……”
“我想说。我不敢啊,我还想等小高康复,我还想看他念书,我想看他长大,成家……”
“你能看到。”
“这些愿望是我的愿望,我的愿望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俩。”
“你想说什么,离开我?李舒雪,你平心而论,我几乎已经兑现了我的承诺,你的儿子会健康平安,你忘了我们的交易了吗?”
“交易……先生才忘了,这个交易是你骗来的,我是被你骗到家里去的,难怪那时候我怎么都找不到工作,你断了我的希望,再给我施舍,连我的喜欢,也是你骗去的……”
“而且,应该是陆先生离开,离我们的世界远远的,我再也不想从楼梯上摔下来,不想疼了,我不想像牲畜一样被人栓着,不想跟你跳舞,不想跟你接吻。”
李舒雪颤颤巍巍抬起手,去摸自己眼角的疮疤,淡淡说:“我不想要你……”
“我当了你那么久的情妇,被你折磨这么久,你就应该赔偿我,我不欠你的……我再也不会给你钱,你根本配不上我辛辛苦苦擦地、做饭、伺候人一点一点攒下来的钱,你怎么配拿这种钱啊……我不会给你了……”
“陆先生,明天小高要是不能平安从手术台上下来,我就从这医院楼上跳下去陪他,你要是不在乎,我也没办法,我想不出你在乎什么。你要是恨我,就把我的命拿去吧,我拿你没有办法……”
李舒雪擦擦眼泪,鼻塞着,只能用口呼吸,像一条搁浅后奄奄一息的鱼。
陆正衍盯着她嘴唇微弱的张合运动,挺直的脊背忽然像坚韧的青竹被大火烤弯,他伸出手,想在摸一摸她的嘴唇,李舒雪用决绝的目光刺向他,他停住手。
“要是我把你关在这里呢,李舒雪,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虚弱地勾勾唇,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从肺里狂呼出一口气:“那祝先生生活愉快。”
她已满身长满青苔,迟早,也会蔓延到陆正衍身上,把他吞没,他们都会被风和雨腐蚀,最终什么也剩不下。
陆正衍离开了病房,他绅士的鞋跟响声止于门前,那道门关上,悄无声息了。自那以后,李舒雪一直没再见他了,有护士来抽过她的血,帮她做检查,顺便告诉她李文高手术成功的好消息,她在床上弹起腰肢,胸腔疼痛,她依然咳嗽着笑,这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的消息。
两叁天过后,护士带来一部手机,她终于可以和李文高见面,两个虚弱的病人彼此抚慰伤痛,李舒雪没有哭,尽量乐观地笑,问了很多话。
“今天有没有不舒服?”
“吃药了没有?”
“都吃些什么药,小高知道吗?”
李文高高兴地回答她,每天都吃药,吃一大把,他天真地摸着额头,畅想:“妈妈,我吃这么多药,肯定好得特别快吧……我马上就能上学了吧……”
李舒雪跟着他一起幻想,跟他一起构想他以后美好的人生,就算身处病房,李文高从来没有如此充满力量和希望,每天都要和母亲聊天,聊的事情有重复的,有新奇的,八岁的孩童抱着手机,把自己的整个世界都摆在母亲面前。
李舒雪欣慰地笑,“妈妈一定带你去一个好养病的地方,不让你受到伤害。”
“嗯,我不想要大房子,我想要妈妈……”
“好。”
她晃了晃眼,从视频的一角瞥见一截熟悉的西装衣角,笑容瞬间僵住,她匆忙告别结束了今天的聊天,一抬眼,是护士端来了今天的午饭。
都是营养均衡的健康饮食,李舒雪努力吃着,护士在一旁看着她,等她吃完,照例递上两粒药片,李舒雪乖乖吃下,她撤走饭菜,她往下蠕动着身子小心躺回被窝里。五月多了,也许是到了该睡午觉的时间,她睡得很快,也格外沉,醒来是窗外尽是暮色。那个小护士又来了,亲眼看着她吃下去足量的食物,嘱咐她如果晚上睡不着,可以听听音乐,看看轻松的电视剧。
“好……”
李舒雪却无心这些娱乐,呆呆坐到半夜,困意来袭,继续睡下,这次睡得不深,以至于她能感受到半夜有人进了她的病房,在她旁边坐了很久,用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了她的嘴唇。
一下,两下,叁下。
一共叁下,来人很是贪婪挑衅。
她睁开眼睛,仅仅看见他的下颌,便被一只手蒙住了眼睛。
陆正衍最擅长的假装温柔再次出现,他俯身,又亲了亲她的嘴唇,他浑身的难受才缓解好些,呼吸声粗重,渐渐远离了她,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又走了。
好像只要李舒雪不说拒绝的话,她就还是愿意和他接吻的。
陆正衍心虚极了,在走廊里快步大步地走,把方才的宁静的美好锁进心里,他要赶紧远离这里,不然等李舒雪反应过来,她又会哭,又会说……
她不想要他。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没有人敢居高临下把他当作可以遗弃的物品,就算是精神崩溃的连殊,也只会让他走开,李舒雪胆子很大,她说她不要他……李舒雪当过他的奴隶,主人可以对奴隶说不要他了,那奴隶对主人呢,也能说这样的话吗,他应该惩罚她,或许他根本就是个糟糕的主人,糟糕的玩家,他就不应该和李舒雪玩这样的游戏,但是李舒雪主动要跟他玩的,明明是她邀请了他。
陆正衍回到澜院,抱着被子浑浑噩噩睡了一夜,又这样睡了很多夜,六月份了,李舒雪出院了,她不住在这里,他安排她去了A市,她在离他千里之外,她在她儿子身边,在她唯一的念想身边。
至少现在来说,是唯一的念想。
他早先的卑劣种子开了花,他却忽然不想听见关于这个的消息,因为带着那颗种子的人恨毒了他,知道这个消息,她只会更恨他,那时候,她就不会仅仅是温柔跟他说。
她不想要他。
李舒雪或许有更凌厉的语言给他,他不想知道,他不想听。
陆正衍又过了一个无聊的生日,他叁十一了,今年没人送他红艳艳的平安符,没人祝他平安健康。他每日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照常上班,连殊继承家里的公司以后,也接手了几个和陆氏对接的项目,她变成了赛吾大厦的常客,陆正衍隔叁差五就会看见她。
她身边跟着一个外国助理,就是常常出现在照片上的青年人,他跟他握过手,他知道他叫Lucas,跟在连殊身边叁年了。
叁年,他和李舒雪认识都没有叁年,七月份了,距离他在圣诞夜,连屿的赛车俱乐部里第一次见李舒雪不过才短短十九个月。
李舒雪就已经爱过他并且不爱了,然后就是,她不想要他了。
没人知道陆正衍在开会的时候分神计算什么,没人知道他今天并不想上班,并不想待在赛吾大厦,他想在另一个城市,却只敢在这个城市,焦虑地等待李舒雪的审判。
然后这一天来了。
半夜,李舒雪突然打电话过来,这是她这么久给他打的第一个电话,陆正衍从床上坐起来,她从来没有这么激动地跟他讲过话,比和他吵架的时候更失控,她绝望地哭喊着,断断续续喊了很多话,陆正衍心脏狂跳,从她不真切的嘶哑哭音间,依稀零星拼凑起一两句话:她说她恨他,一百个真心的恨。
天旋地转,陆正衍把手臂搭在膝盖上,恍恍惚惚闭上眼睛,垂下头,不知道该从哪一件事情悔起。
是让李舒雪喜欢过自己,是把李舒雪锁起来,还是让李舒雪怀孕。
又或许,没什么好后悔的,李舒雪爱过他,也如他所愿留在他身边那么久,现在李舒雪孕育着他们的孩子,这不是李舒雪想要的新希望,却是他想要的,他找了那么多借口,其实只是不敢说一句:他想要,他什么都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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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他什么都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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