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人。
他故作自然走开,还走得挺远。
姜母轻哼了声,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白菜汤。
姜湛站在树下荫凉处接通电话,一直很沉默,听到那边唤了一声小朋友才开腔。
你再这么喊我,我就把手机扔了。
你扔了,我就再买一个送给你妈妈,跟她聊聊你的学习。
江挽书不提那些谢礼的事情,开门见山,又借姜母的由头用轻便的方式提出她的目的。
姜湛垂眸,眼底有些深,你调查我,那你就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读书。
江挽书一直知道他的智商很高,从小就吊儿郎当,什么都爱玩一些,也不爱学习,但偏偏学习常年霸占第一。
也许从收到她谢礼跟手机的时候,他就猜到她会找他。
是,我知道,有人在背后设计,让你背上案底,被退了学,其他学校都不肯收你。
要逼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学生在学校因为打架而过度伤人进而被抓,这对于一个富豪家庭而言并不难。
尤其是他的身世不堪为人道来。
而且我知道那个人曾因为霸凌同学被你收拾过。
曾经他用自己优越的家世碾压过的人,现在轻轻松松就杜绝了他的前途,让他彻底没了崛起的希望,困于这大山之中。
姜湛知道她能查出来动手的人是谁,但他不知道这人连对方为何设计他也一清二楚。
不过他没多问,只幽幽道:我知道你不怕赵家人,但你既然知道我现在的名字叫姜湛,那必然是我...
他突刹住了我妈,改为:自然是苏夫人告诉你的,那么苏家应该一直知道我的情况。
知道却没阻止,说明这也符合他们的态度,不然赵家不会这么干脆利落动手。
你们两家是世交,苏夫人还跟你关系那么好,你要违背他们的意愿来帮我?还是只想来问问,表达一下对我的同情?
昨天尚有少年人未褪的执拗跟意气,此时此刻却骤变得犀利,只能说明他已被迫成长,且懂得隐藏。
江挽书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我看过资料,你后来去过其他学校,但后来都退学了。
他去的都是最差的学校。
姜湛:是啊,都是因为打架,是不是很自甘堕落?
他的语气轻飘。
江挽书并不怵他的自嘲,只轻缓道:但你一直在坚持。
她看破了他的内心,窥探到了他内心的不甘,好像如此就能剖析他现在的躺平有多不堪。
是,我一直坚持,越坚持,就越感觉到自己的坚持没有意义。
不是因为没有破局的可能性,而是因为觉得自己罪无可恕,我现在过的,才是应该原属于我的人生。
江小姨,谢谢你。
但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喊你了,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再见。
他挂掉了电话,飞快删掉了电话簿上唯一的联系人,他怕自己动作慢了就舍不得了。
因他喉咙如此沙哑,仿佛这种酸涩很快就会攀爬到眼里。
甘心吗?不甘心?
可他也在无数次碰壁后顺从了内心的自卑。
他是罪人之子,何堪谈前途。
姜湛走了回去,姜母好奇问:你朋友?
没,一个老阿姨。
...
姜湛不欲再说,弯腰要拿锄头,却听到前面姜母朝他身后喊了一句,欸,小姑娘,你哪来的?别往里走,里面路不好走。
姜湛下意识直起腰转身,正瞧见一袭风衣的窈窕女郎站在田埂边上,浅笑盼兮对姜母说:阿姐,我找您儿子。
我找姜湛。
姜母错愕,看了看姜湛,又看了看江挽书,你是他朋友?
没,我是他的一个老阿姨。
...
那一刻,山林有清风徐来,旷野悠然,她抬头朝姜湛看来,轻抬手别发髻微垂的青丝,微微笑着。
第4章 雀跃
姜母体态丰满,眼神却十分精明,左右手开弓握着锄头上下锄地,时不时盯梢远处田埂边沿站着的两人。
日光明朗,林荫越发青碧,盖顶而丛遮,树影随着风来风往。
姜湛挪了下位置,挡下了边上一缕日光,将江挽书完全拢在凉爽的树荫下,一边说:我记得你以前跟你的朋友说过,劝人这种事,你不太擅长,甚至怕有反效果,有损你的道德感。
他一开头就堵住了口子,一副要让江挽书无功而返的架势。
江挽书却笑了笑,伸手轻勾边上吹落的枝叶,手指头略俏皮,言语却十分沉稳。
有想过让你的妈妈日后过上更好的日子吗?
她只一句话就另辟蹊径,突破了他的所有防备跟决心。
愧疚跟自卑源自他自我的批判,但这种情绪的前提是他本身具有不低的道德感跟责任感。
既然如此,他一定也会对生母有孝顺之心,否则他自暴自弃之下,也不会这么努力劳作。
前些天江挽书第一眼看到他在田里努力耕地的样子,就知道这个少年骨子里一直没变不是所有人从天宫跌落下来,还能有勇气重新开始的。
姜湛的表情果然垮了,下意识看向不远处握着锄头顶着日头上下垦地的姜母。
明明从小到大乃至结婚生子,一直吃得很不好,可还是胖,虽然胖,可每天的劳动还是那么重。
每次都累得一坐下就吨吨吨能喝一大瓶水。
每次嘴上对他骂骂骂咧咧,埋汰又嫌弃,可总把最好的给他吃。
明明...明明她也很不习惯换了一个儿子。
可她很努力了,用这种方法对他好,履行为人母的责任。
大大咧咧下面,是她的小心翼翼。
姜湛只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眼睛好像被烫到了。
你要帮我?赵家也不是无名之辈,甚至你还会因此影响跟苏家的关系,为什么?
打败他的不是赵家,就算赵家再厉害,凭着他的成绩跟以前那些奖项,也有能收他的学校。
是他察觉到苏家也在背后施压,这才放弃了挣扎。
面对苏家,从当前的能力到内心深处,他都无法反抗。
手指摩挲了绿叶,凉意触感,江挽书说:大概是谢谢你的提醒吧。
姜湛惊讶时,江挽书手指点了下树叶,像是挑逗这脆弱的叶片,但她的声调却很沉稳,甚至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我可以喜欢喝抹茶,但无意让自己的婚姻生活有更复杂的社会关系。不过那会明明白白肯提醒我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在那个圈子里,联姻只意味着利益,其他的都说细枝末节。多数人都默认它存在的合理性,或者哪怕情感上站在我这边,但权衡利弊过得失,基本保持了沉默。
也大概只有你什么都没想,傻乎乎就跑到我面前,虽然方式不太礼貌,但心意可嘉。
这个理由可以么?
山中风大,一缕风来,发丝抚过唇瓣,江挽书偏过脸,手指捋了发丝,但因为风大,让她身上的衬衫如波纹流动,眉眼缱绻了许多。
但一段树枝忽随风拍了过来,她正要躲开,少年苍白俊骨的手腕却先一步横在她前头,挡下了。
他的声音比清风更凉爽。
其实你早知道他出轨了,也不需要我提醒至少你那会的表情是这么告诉我的。
惊讶于他的提醒,也仅仅是因为他的提醒,而非他提醒的内容。
那天他特别生气,但脾气也没法对她发,只能愤愤去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球。
她怎么能忍?
苏牧云也配让她忍?
要么是她本身就不在意。
江挽书略惊讶,但风过了,姜湛收回手,主动退了一步,避开了鼻端萦绕的旖旎清香,眉眼沉静,其实情绪还是失落的。
少年人,再在低谷,处境狼狈,但风度总是绝佳。
相比于那位被替换而忍受十数年虐待跟苦难的真太子,他自认自己得到太多,至少这种风度必然来自丰沛的物质跟顶级的教育环境。
这点他很有自知之明。
算知道吧,但我下定决心离婚,多多少少...
你离婚了?!
姜湛突然有些破音的声音让江挽书愣了下,抬头看到这个神态失落忧郁的少年眉眼仿佛被星光点燃。
什么内疚自卑,什么被打压的压力,好像在顷刻间都变成了飞灰。
她有些纳闷他反应这么大,我离婚,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姜湛意识到了,表情微收,没什么,我就是惊讶,其实吧也没事,人总会遇到坎儿,高低不定,你这坎儿也没什么,反正,反正我就是那个意思......节哀。
我是离婚,又不是丧夫,节什么哀?
江挽书:...
这人嘴角都没压住。
话说到这份上,姜湛似乎情绪有了很大的逆转,江挽书敏锐感觉到了,虽纳闷自己满腔腹稿竟没用上,但也算乐见其成。
不过姜湛其实想的是眼前人一直都有手段跟心志,若要劝他,事情是必然要成的,他深知这点,更看到了自己的内心。
他不是她的对手。
江挽书出于礼貌,也无意跟姜湛深谈自己离婚的事,毕竟刚刚也是无意中说出的,她把话题拉回正道,还是确认了一次,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不喜欢自以为是替人包办人生,也只会确定一次,一切取决于姜湛的态度。
若他还是不愿意。
她大概也不会再来了。
姜湛看着她,眼神很幽深,手指在自己的肉上掐了两下,最终稳了下呼吸,压下胸腔的颤动,沉声道:学校那边我会自己处理,但最难的是拦住那些人,这个我做不到,需要你的帮忙。
正常情况,他有很多比赛成绩摆在那,国家级的不在少数,全国学校大把可以挑。
但人生的难度从来不是所谓的正常,往往在于不正常。
江挽书略松口气,应下了,平和道:很高兴你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她这人性格清冷,素来不对事态表达过于绝对的判断,总是置身事外,与人有距离感,倒是难得为他人的事表达出明确的态度。
姜湛有些好奇:虽然刚刚问过类似的问题,但我还是想啰嗦问一句。
江挽书:知道啰嗦,那就别问了吧。
她要回去跟姜母报备一声,事关人家儿子的未来,这是礼貌,她正要转身走,却被姜湛轻拉了下袖子。
她回头,目光往下觑着少年人的手指,再好整以暇瞧着他。
端着长辈的架子,清冷自持,似在等着晚辈放肆。
姜湛弹开手指,倒真的没有再问。
江挽书这才回去跟姜母交谈,后者很是惊讶,但沉默好一会,看了紧张的姜湛好几眼,最后才闷闷说:我早就喊他去读书咯,个大小伙子,看着都没几两肉,干啥啥不行,不读书能干嘛?还好胃口小,不然干的还不够他吃...读书吧,那就去读书吧。
妹儿,谢谢啊,还是你这姨对他好。
姜湛一听姨姨姨什么的就很不自在。
她不是...
她不是什么?她年纪再小也是你长辈,咱快回家做饭,饿死了,妹啊,你是客人,想吃点啥?我去给你买。
姜母是个大大咧咧的,但看江挽书这人就知道出身不凡,想着高规格招待一次,但江挽书瞧见路边摆着锅跟食材,知晓好多农户外出劳作是不会返程做饭的,多数人在田头边应付吃一顿,因为返程很费时间这里跟村里距离可不近。
不用,我不饿,而且我背包里也带了点吃的...
江挽书走过去,将搁置在树下的背包拿起,从里面拿出一些面包跟牛奶。
不少,不止她一个人的量。
姜母看江挽书是真的没有架子,而且她的思维简单,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索性一拍大腿,那感情好,可以炖菜汤配面包...小子你去去弄个大白菜,妹啊,下面就是我们家菜地,那菜可好吃的,比城里的都好吃。
姜母自豪得很,满嘴吹嘘,姜湛没有阻止,却也看出江挽书似乎很喜欢姜母,看她说话就老在笑,眉眼弯弯,十分捧场。
以前他在几次宴席上见过这人待人接物的姿态。
端着,礼节完美,但永远只浮于表面。
原来喜不喜欢也这么明显。
想起从前对方待自己几次挑衅的从容态度,他内心微嘲:她当时其实是很不喜欢你的吧,没礼貌,高傲,自负......
稍后,江挽书站在田埂边瞧着姜湛往下一节一节的梯田跳跃,看起来很利落的样子。
姜湛听到姜母跟江挽书在上面的对话。
江挽书:这么下面?会不会很远?
姜母在上面继续吹嘘,没事,这小子虽然干活不行,但记忆很不错,找得着地方。
江挽书暗道姜湛以前在苏家也算是能闹腾的了,什么都玩,体育也好,可到了山里只能算是四肢不勤的废材,所以说真刨除了身家背景,他们这些所谓的天之骄子在纯粹的生存环境里活不了几天。
不过少年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我现在瞧他蛮厉害的,都跳了七八下了,一般年轻人可没这么强健。
江挽书刚夸完,只听到啪唧一声,因为偷听两人讲话而走神的姜湛双腿直接跳进了前些天下雨而积攒了一些水分的泥坑里,摔了个狗吃屎。
姜母朝着姜湛的方向鄙夷一声,呸!
江挽书单手捂眼。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花色
江挽书帮忙捡了一些树林边上的干树枝,用打火机生火,速度很快,姜湛想抢都来不及,而后她堆垒了石头灶下面的火堆,看着两母子熟练洗菜切菜。
妹子,咱今天吃面,你能吃吧?
江挽书想说自己不饿,但瞧见姜母一派纯纯热心,以及思虑到对方这般热心下的原因,含笑应下了,能的,分我一点吧。
姜母高兴极了。
江挽书坐在边上田埂上,看着猪油下锅,随着葱段煸炒,香气出来后,白菜也下锅了,炒微黄,加水炖着,又放了一些沿海地区盛产的干虾米以及小鱼干,锅盖盖上,让热汤炖一会......
热气腾腾封在锅中,幕天席地的凉风却无处不在,坐在田埂边的江挽书手抵着微曲的腿肘,手掌抵着脸颊,见姜母正要继续收拾,却被沉默寡言的姜湛抢了先,姜母也没多见外,很快甩手也坐在边上喝起水来。
江挽书想:姜湛这一年一定很努力去孝顺这个陌生的妈妈。
姜母身子胖,虽然体能强壮,但毕竟体格在那,很容易出汗。
所谓的坚强,也不过是能忍。
江挽书见她明明很口渴,却只喝一小口水,便主动递上饮料,后者却拒绝了,笑说不能喝太多。
江挽书纳闷,姜母却大大咧咧说:咱女的跟男的不一样,喝多了要去厕所可不方便,在山里干活总不能来来回回跑厕所吧。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江挽书沉吟了下,把饮料放边上,也没对此表达多辛苦多敬佩的言语,毕竟对辛苦的劳动人民来说,这只是很寻常的一个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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觊觎明月今日止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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