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个孩子,李鸣争丝毫不在意。
李鸣争走近了,才看见李聿青僵硬地杵在床边,一动不动。
李聿青不敢碰兰玉。
他想,兰玉没事了,没事了孩子没保住,兰玉没事了,李聿青满脑子都是这两句话,旋即,就只剩下了兰玉没事了。
李聿青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紧了紧手指,想摸一摸兰玉的脸颊,却没有伸手。
他怕惊扰了兰玉。
屋子里的血腥气钻入鼻尖,熏得李聿青头昏眼花,这是他的孩子还未成型,就已经没了。
李聿青心中迟钝地生出几分痛来,过了片刻,他转身就朝屋外走去,屋外正飞着大雪,李聿青浑然不管,提步就走入了大雪中。
白氏的院子离得不远,李聿青到时,她正在书桌前,看着一块明朝遗留下来的碑帖。
那是李聿青去津门出差时从一个行脚商人处淘来的,后来一并塞在了他舅舅给白氏的年礼里,大大小小,合成了两箱子。
李聿青恍了恍神,开口道:你明明和我说过,你不会对兰玉怎么样,你答应过我,你不会为难他!
白氏看着李聿青,淡淡道:我为难他了吗?
是他自己将他腹中怀的不是李家血脉一事闹得人尽皆知。
李聿青看着白氏,没有说话。
白氏仔细地放下手中的碑帖,说:他不想生下你的野种,所以宁愿死她倏然一笑,她鲜少展颜,一笑更显得眉眼清艳,我倒是有些欣赏他的性子了。
李聿青冷冷道:那不是野种。
白氏说:怎么不是野种?他不是心甘情愿怀上那个孩子的吧,强迫而来的,不是野种,孽种,是什么?
她说得刻薄又带着尖锐的怨毒,李聿青沉默了下来,看着白氏。白氏微微笑了一下,道:我倒是小瞧了这位九姨娘了,她悠悠道,李叔堂引以为傲的三个儿子,竟都给他戴了绿帽子,哈真是大快人心。
只不过,可惜了,我原想能亲眼看你们父子反目,白氏有点儿惋惜道,李叔堂,真是老了,竟然就这么被气得吐血了。
李聿青沉默了许久,说: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白氏嘲道: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
李聿青说: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当初要生下我,为什么不干脆在我出生之后就弄死我?
你以为我没想过?白氏声音骤然提高,她冷冷地看着李聿青,母子二人争锋相对,白氏的面容都有几分扭曲,要不是为了保白家,我怎么会生下你?!
你知不知道我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看着李叔堂的孽种在我身体里,我有多恶心?白氏压抑已久的怨恨如破闸而出的洪涛,她道,直到你出生,你哭啊,哭啊,只会哭,烦人透了!他们竟还妄想我给你哺乳,喂养你长大!痴人说梦!
你身上每一点像李叔堂的,鼻子,嘴巴,我都想拿刀剜下来!
白氏说:那天如果不是奶娘发现,我早就把你掐死了!
李聿青怔怔地看着白氏,说:你是我的亲生母亲啊。
我不是!白氏打断他,冷冷道,你活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一辈子,有多失败,多可笑。
李聿青笑了,却不似笑,所以你那天说什么成全我,都是假的。
白氏轻轻一笑,说:是啊,谁知道你还当真了。
窗外风雪肆虐,重重地拍击着窗户,屋内烛火摇曳,将熄未熄。
半晌,李聿青说:受教了,白姨娘。
第83章
雪下了一宿,兰玉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昏昏沉沉的,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身在地狱还是尚在人间,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过了许久,方看清自己的白色床帐。
这是在他的屋子里。
兰玉想,他竟然还活着。
兰玉,你醒了?身边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兰玉偏头看去,就看见了李明安。李明安右手拿着一壶水,放在桌上,快步走了过来。李明安伸手摸了摸兰玉的额头,道: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兰玉没有说话,浑身都疼得厉害,像被活生生碾碎了一般,提不起一分力气。他不说话,李明安有点儿紧张,低声道:我去找刘大夫。
兰玉开口道:不用了
一张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李明安顿住,赶忙去倒了杯热水过来。他坐在床边,笨拙地拿右手抱起兰玉,左手勉强地握着茶杯,将水往他唇边送,道:先别急着说话,喝点热水。
兰玉没喝,说:那个孽种
李明安低声道:没有了。
兰玉反问他:没了?
李明安嗯了声,没有了。
兰玉这才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杯热水,他嘴唇干,喉咙也干,水是新送来的温水,将将好入喉。李明安看着兰玉垂着眼睛喝水的模样,心中松了口气。
李明安将兰玉小心地放回枕上,就听兰玉说,你的手怎么了?
李明安有点儿不自在,道:被土匪抓上山时留下的旧伤,白天和二哥动手,旧伤复发了,没什么事。
兰玉目光落在李明安脸上,青年脸上也带了伤,一看就知道是新留下的,你没必要掺和这些事。
李明安笑了笑,看着兰玉,没有说话。
兰玉到底才流了胎,疲惫不堪,精力不济,又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李明安看着他睡沉了,走近了,轻轻摸着兰玉苍白的脸颊,兰玉说他没必要掺和那些事怎么能没必要?从他喜欢兰玉开始,就已经身在局中了。
何况,李明安想,除了兰玉,他什么都不在意了。
如果没有兰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兰玉再醒来是已经是第二天了,李明安依旧守在他的床前,李鸣争也在,兄弟二人在说着话,似乎是察觉到了兰玉已经醒了,都默契地停住话,转头朝床上看了过来。
兰玉一眼就看见了李鸣争,二人对视了一眼,李鸣争目光沉沉地看着兰玉,没有上前。
李明安道:感觉好些了吗?
兰玉:嗯。
李明安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道:我去请刘大夫过来看看。
兰玉不再说话。
不过片刻,屋子里只剩下了李鸣争和兰玉二人。
李鸣争一言不发,兰玉也不开口,空气里透着死一般的沉寂,屋外大雪未停,隐约可听见北风凄厉的呼啸声。
直到刘大夫被李明安拉着进入室内,打破屋内的僵局,李鸣争的目光才从兰玉身上移了开去。
李老爷子彻底瘫痪了。
瘫在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了,饶是刘大夫去诊过,施了针也不见半点起色。这期间,只有李鸣争去看过李老爷子一回,对于父亲的瘫痪,李鸣争冷静得不似人子。床上的李老爷子头发彻底白了,乍看上去,竟像老了十几二十岁,他见了李鸣争,情绪激烈,怒目圆睁,伸手指着他,骂道:逆子,逆子!
李鸣争不为所动。
李老爷子想抓身边的东西去砸李鸣争,可浑身动弹不得,伸手胡乱地抓了几个来回,却只捞得一把烟枪,重重砸了出去,说道:你如此忤逆,不得好死!
他年老体衰,烟枪丢出去,滚了几圈,掉在了李鸣争脚下。
李鸣争轻轻踢开那杆他受兰玉所托,亲自着工匠打的烟枪,说:父亲当盼我活得久些,没了我,您所看重的百年基业,就毁了。
李老爷子气得胸膛不住起伏,瞪着李鸣争,眼睛都红了,滚出去,滚出去!
李鸣争说:父亲保重。
说罢,转身就走了出去。
李老爷子突然叫住他:老大!
李鸣争脚步顿住,就听李老爷子喘着粗气说:杀了那个贱人,那是个妖孽,他会毁了李家,杀了他!
李鸣争偏过头,看着李老爷子,慢慢道:我不会杀他。
兰玉曾经是您的姨娘,今后,他是我的。
李老爷子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歇斯底里道:孽障!你休想!我告诉你,我就算死,也会拖着那个贱人下地狱!
李鸣争充耳不闻,抬腿走出了满是药味的屋子。
兰玉是醒后第二天才见到的李聿青。
李聿青眉眼有几分颓唐,身上还带了几分酒气,要进兰玉屋子时,李明安皱了皱眉,李聿青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
李聿青自他身边走了进去。
兰玉躺在床上,他自醒后一直沉默不言,安静得如同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李明安看得心焦,却还是仔细地照顾兰玉,李鸣争也会来,可他来时,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兰玉,一句话也不说。
李聿青站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兰玉,兰玉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李聿青很平静地说:如你的意,那个孩子没有了。
你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留下这个孩子,李聿青道,在你知道有身孕的那天,就在想着今天,你甚至不惜留着他,给了我你或许可能会生下他的假象。
兰玉凉凉地笑了一声,抬起眼睛,看着李聿青,说:是。
李聿青,我怎么会给你生孩子?
即便早已知道,李聿青麻木的心在那一刹那依旧泛起绵密的刺痛,他看着兰玉,说:我真恨不得弄死你。
兰玉扬起脖颈,无声地挑衅李聿青。
李聿青伸手握住了那截白皙修长的颈子,他喜欢兰玉的脖颈,高潮时漫起红潮,让人想攥死在掌心,也想握着仔细地舔舐。身后李明安看见他动作,喝道:李聿青!
李聿青却没有收紧,道:我想了两天,孩子没了就没了吧。
兰玉一怔,看着李聿青。
李聿青说:你如此恨他,生下来也不过是一桩孽债,没了好。
没了好。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你那个小丫鬟找到了。
李聿青话音一落,兰玉霍然抬起头,看着李聿青,李聿青苦笑一声,他竟还不如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丫头。
李聿青说:她被我爹关在密室里,受了刑
兰玉神情有几分急切,道:还活着吗?
李聿青道:活着。
兰玉松了口气,李聿青淡淡道:所以你最好不要想着死,我保证,你一死,那个丫头没受完的刑我会悉数让她再受一遍。
兰玉,咱们是要不死不休的,李聿青说,我没死,你也得给我活着。
第84章
得知银环还活着,兰玉舒了口长气。
银环无辜,她年纪小,被安排来照顾兰玉,兰玉原本对她也是防备的,可这姑娘却对他推心置腹,不过一点微不足道的好也能感动得眼泪汪汪,为他守着这些腌臜事。要是银环因此而丢了命,兰玉死也不能心安。
李聿青走后,兰玉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李明安忙扶着他,在他身后垫了一个软枕。兰玉才流产,又在风雪中冻了许久,身体虚弱,只这么一番动作,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兰玉抓着李明安的手臂,说:你去帮我看看银环。
他信不过李聿青。
李明安自无不应,安抚道:李聿青既然能说出他已经救了银环,银环就不会出事,你别担心。
兰玉嗯了声,抬起眼睛,就看见了蹲在床脚的玉团儿。他身子不好,李鸣争和李明安都不让那只猫靠近他,怕它没轻没重地跳兰玉身上。似乎是察觉了兰玉的目光,玉团儿支着耳朵,软绵绵地叫了声,那双鸳鸯眼望着兰玉,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了过来。
兰玉看着玉团儿,伸出手,玉团儿侧着脑袋蹭他温凉的手背,不时发出轻软的叫声。
玉团儿皮毛柔软,猫肚子暖和,兰玉揉了几个来回,它就趴在了兰玉腿上,摊开了四肢敞露出热乎乎的肚皮。兰玉恍了恍神,终于有了几分活着的实感,他想,他还不能死,至少得看一眼银环,把她和玉团儿安置妥当了,才能去死。
兰玉这几日越发清减,面容苍白,头发已经长过了耳朵,透着股子羸弱的秀丽。李明安垂眼看着兰玉,他想,兰玉远比他所想的坚韧柔软,无论经历了什么,他的心总是柔软的,就如同即便厌恶他爹,厌恶李家,对当初的他却仍抱有了几分怜悯,明明自己已经置身泥沼,满身泥污。
李明安情不自禁地叫了他的名字,兰玉。
兰玉抬起头,看着李明安。
李明安伸手轻轻碰了碰兰玉的脸颊,就克制地收回了手,说:饿不饿,你这几日都没吃什么东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兰玉:嗯。
李明安在兰玉身上终于窥见了一丝生机,即便他憎恶李聿青让兰玉怀孕,在这一刻,却还是觉得庆幸,可又有一丝不甘。
兰玉若是真这么消沉至死,李明安也不知自己会做什么。尽管他看着依旧温和平静,可看着兰玉这么毫无生机的模样,李明安仿佛看见了他母亲一个人在屋子里,将白绫悬上横梁,脚踩着凳子,将脖子探入白绫内,绝望赴死。
李明安已经接受了他母亲的死亡,无法再看着兰玉死亡。
李明安想,再这么下去,他不知道他会发疯到不顾兰玉的意愿把他带走,还是会冲进他父亲的院子里,把李家这些人都杀光,砸烂这陈腐发烂的大宅院将之付诸一炬。当初他杀雷天的时候,就已经疯了,后来跟着赵培昇去了军队,拿起枪投身战场时,他竟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冷静。
李明安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的手,除了提笔,还会拿枪杀人。他甚至想,兴许早该如此,这才是他要走的路。
直到要回北平,李明安才想起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将自己从战场上抽离出来,拼凑出和从前一般模样的自己。他看着镜中的青年,连自己都觉出了几分陌生。
赵培昇说,不破不立,这本就是豺狼虎豹横行的世道,你要风风光光地活下去,就只能让自己变成豺狼,变成恶虎。
所有人都乐得他变成今天这样,包括他的亲生父亲。
只有兰玉会说,他不该是这样的。
兰玉终于愿意好好喝药,进食,李明安心稍稍放了下来,没成想,这天晚上,他正在自己的院中睡觉,就被下人叫醒了。李明安从山寨回去之后就睡得浅了,下人一敲门,他登时就惊醒,坐起了身,想也不想就利落地穿上衣服朝外走去,一边戴上眼镜,说:怎么了?
下人哆哆嗦嗦道:九姨娘
还没等他说完,李明安已经认出正是他安排在兰玉院中照顾他的下人,脸色一沉,就朝兰玉住处跑了过去。
他到时,李鸣争已经到了,他眉头紧皱,罕见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刘大夫正在给兰玉看诊。
兰玉蜷缩在床脚,浑身裹着被子不住地发抖,眼睛都发虚,手指胡乱地抓着,痛苦至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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