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进入腊月尾,在大康要准备过年,但在漠北最重要的事是祭敖包,在这之前家里煮了草药水,全家老少从头洗到脚,换上干净的衣裳。
东边锣鼓声响,接着又传来叮叮当当的铃铛声,还有扯腔拉调的唱和声,蜜娘勉勉强强只听懂了两三句话。
“这是?”
“是萨满祈福。”怕蜜娘不理解,巴虎解释说:“佛教是你们大康传来的,萨满是我们本地的,我们当地人信奉的是萨满教。”
蜜娘了然点头,在久久不息的铃铛声里看到了一群跳脚的男人,闭着眼踢着脚,帽上簪满鸟羽,袍子上的图案也是各种鸟目、鸟毛,以及各种骨头。肩上披了羊皮,腰上绑了树皮、藤草、狼皮、牛皮、小铃铛,打着赤脚走在雪地里。蜜娘没看出庄严宝相,只觉得有些瘆人,半夜要是碰见这样打扮的人,她恐怕要跪地喊鬼大爷饶命。
“走了,跟上。”巴虎提了两只五花大绑的羊跟在队伍后面,蜜娘拄着棍被她婆婆扶着,他们一家在最西边,也是坠在最后的人。踩着众人的脚印不知道寻着哪个方向走,等前方的人终于停下的时候,蜜娘回头只看得清来路,看不到住的青砖瓦房。
“可是走累了?”巴虎走过来问。
蜜娘摇了下头,手指在鼻下揉了揉,她闻到了带着热气的血腥味,“前面在宰羊了。”
轮到巴虎提羊去敖包前宰杀的时候,石堆子前堆满了还在淌血的羊,蜜娘以为他们会在祭拜后再把羊提回去,但所有人都是在叩拜后空手往回走。
“这些羊就放这儿了?”蜜娘回头问。
“这是献给长生天的。”
但风声里已经带来了狼嚎声,蜜娘抓紧了巴虎的手,低声说:“最后怕是落入狼口吧?”
“别胡说,那是长生天分给狼神的。”巴虎拍了她一下,冬天雪埋万物,虎狼找不到食,饿极了会攻击人类的村落,“长生天会保佑我们平安渡过冬天,会让我们牛羊兴旺,这片大地风调雨顺。”
蜜娘缩了缩脑袋,拍了下嘴,不敢再胡言乱语。
回到家蜜娘脱鞋坐炕上休息,刚喝完一碗水,就听牧仁大爷喊:“蜜娘,有人找你嘞。”
“谁?”
“是我,木香。”木香从门口进来,先是被院里两排雪人雪羊给惊住了,“都是巴虎给蜜娘堆的啊?感情可真好。”
牧仁大爷呵呵一笑,没做解释,他总不能说是他给巴虎娘堆的吧。
“进来说话。”蜜娘看了牧仁大爷一眼,让巴虎沾了这个便宜。
进屋了木香还忍不住探头往外看,眼里满是艳羡,巴虎看着粗心粗肺的,为了逗蜜娘开心竟然堆了半院子的雪人。
“你找我就是为了来看雪人的啊?喜欢你回去了也堆一排,现在缺吃的喝的但绝对不缺雪。”
“哪能一样,我就稀罕别人为我堆的。”木香话一出口就想到了巴根,她顿了一下,说:“我这躺来是有事求你,我听人说巴虎养的羊生的羊羔好,就想着明年租个三五十只。”
“租这么多啊?”
“少一点也行,你帮我问问巴虎他能租给我多少。”木香攥了下手,脸上带了丝狠色,“我也就趁这两年赌一把,好了我以后嫁人也不受外人挑拣,坏了我来你家当仆人总比去旁人家好过。”好坏她都接受,不想再这么不好不坏的拖着。
蜜娘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说:“我租给你,不用经巴虎同意,他去年给我的上百头羊也都揣崽了。”经由了她婆婆的事,蜜娘觉得把自己赌在牛羊上也比赌在男人身上靠谱。
木香脸上一松,“多谢你蜜娘,要不是你,我真的是有千万种想法都没办法说出口。”无亲无故的,能在日子好过后还愿意回头拉陷在泥里的她,要不是怕蜜娘为难,她都想跪下来磕几个。
作者有话说:
照旧
第五十七章
“我答应了租五十只羊羔给木香。”晌午吃饭的时候蜜娘跟巴虎说了一声。
五十只?巴虎皱了下眉头, 他心里不赞成,但也没说什么,“随你意, 她后年要是还不上?”
“该怎么来怎么来。”
“行。”巴虎挟了个饺子到嘴里,羊肉韭菜馅的他吃了受不了, 今日就改成了羊肉菌菇馅的, 味比韭菜的差多了。
“娘,茂县里有没有养鸡卖蛋的?养猪的也没有?”蜜娘想吃鸡蛋了,还想喝鸡汤,羊肉吃多了上火。
“养鸡的没有, 想吃蛋就等开春了野鸡野鸭还有其他水鸟飞回来,你就在有水有草的地方翻翻,大大小小的蛋能捡不少。”巴虎娘咬破饺子皮吸里面的汤汁,这比羊肉馅包子更爽口,老头子应该喜欢。
“巴虎, 你不会是把你爹打死了吧?”妇人慢悠悠地问,快一个月了,老头子还没来找她, 应该就是出了什么事让他来不了。
巴虎看了眼门外, “他不值得让我为他下牢房。”
“那就是把他打的下不来炕了。”
巴虎轻笑一声,反问:“之前给你说的,你说要考虑, 这也快一个月了, 考虑的如何?”
这下轮到她哑声了,她挑着碗里的肉粒, 垂着头不说话, 水声随着她筷子起落嘀嗒。
蜜娘看了巴虎一眼, 见他脸色阴沉,眉心紧皱,一副要发脾气的样子,她打岔说:“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说。”
他哪里还吃得进去,牧仁大爷这一个月来的举动就是个傻子都看得明白,巴虎见他娘玩的痛快,以为是被打动了。
他强咽了一口气,梗着脖子给她递台阶:“你不想再嫁也没关系,我给你盖个屋,你清清静静的自己住,不看人脸色,没人打你。你就当他死了跟我住,让我给你养老。可行?”
“但他没死。”
啪的一下,巴虎摔了手里的筷子,筷子砸在地上他也踢倒了凳子站起来,“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好好的日子放在眼前,你非得跑回去挨打?你……”
贱啊?蜜娘在心里为他补充未出口的话。
这下门外的人也绷不住走了进来,老头无措地看看巴虎又看看坐着不作声的妇人,讷讷道:“是啊,自己住挺清净的,还有儿孙在身边,别再回去了。”
巴虎娘就是不松口,她也不说话,就一直挑着碗里的肉沫,挑起来又按进饺子汤里,别说是巴虎了,就是蜜娘看她这鬼样子都气得不想吃饭了。
“你这样以后就是被他打死了,我都不掉一滴眼泪。”巴虎甩狠话。
“你不用这么说,你也不是这样的人。”妇人终于肯放下手里的筷子,抬起头说:“我最宝贵的二十多年都砸他身上了,因为你爹,我跟我兄长都断了关系,太多了,不是一句离开就离开的。而且还有阿古拉和三丹……”
“你别提他俩,他们不稀罕你,你不在家他们不知道多心净。”就像他,从他娘过来后他一直是提着心的。
“算了,你送我回去吧。”她不想再多说。
所以还是不愿意离开那砍脑壳的烂人?巴虎扶起凳子又坐下,看蜜娘碗里的汤没热气了又给盛一碗放她面前,“你吃你的,不用管她。”
巴虎就坐他娘对面盯着她,琢磨着她是喝了多少迷魂汤才成了这个德行,眼鼻被打出瘀血都舍不得离开。平时说话也挺像个正常人的,一谈及那糟老头子,她就像是失了魂迷了心窍。
“你送我回去算了,我住这儿你也不高兴。”哪怕她多数时间都待在后院,这小两口说话做事还是有些拘束。
巴虎没理她,起身重新拿了双筷子继续吃饭,“牧仁大爷,留下一起吃饺子,蜜娘教我娘包的。”
“不了,我来是告诉你有母羊下羊羔了。”牧仁大爷看不明白巴虎的打算,但他决定从明天开始不堆雪人了。
巴虎应了一声说知道了,填饱了肚子看他娘还是呆坐着,他端了被她搅得不成样子的面汤倒了喂狗,“雪比马腿还深,我想送你回去也没法,你就等明年雪化了再回去。我想你可能是太闲了,闲的脑子坏了,从今天开始你跟我去羊圈里去给母羊接生。”
“我不会。”
“我教你,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学会了,你四十一岁肯定差不了。”巴虎发现他捧着她过,她脑子就容易糊涂,被老头子揍一顿之后的那几天应该是脑子最清醒的时候。
蜜娘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巴虎像赶小鸡似的把他娘给拎了出去,等她喂了狗洗了碗,换了长靴去羊圈就看巴虎像个地主老爷板着脸盯着新来的长工,长工拧着两条细眉,双手满是羊血,一脸的嫌恶。
羊发情在七到九月,揣崽到生崽要近五个月,从开年到三月中都有母羊生崽。蜜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只忙活三个人的一天三顿饭,铲雪、给母羊接生、抱体弱才落地的小羊羔回屋暖着、挤奶喂奶、挤羊奶打酥油,这些活儿巴虎一直就没把他娘落下。
效果也是有的,巴虎娘再也没提一句送她回去算了之类的话,从才开始疯狂洗手到现在面对羊血羊粪熟视无睹,饭量也一天天大了,精神头儿跟着好了不少。据巴虎说的,睡觉都沉了,他半夜起来去给炕里加火,屋里的人动都没动一下。
三月份的漠北还是会下雪,但一场雪后会晴好几天,云层里漏下来的日光打在积雪上,刺的人眼睛酸胀难忍。
从一月份开始,因为母羊生产,救济院的私塾就解散了,蜜娘多数时间就坐在家里缝衣裳,有给孩子的也有她和巴虎的。她肚里的娃娃有五个月了,巴虎怕她出去被刺的睁不开眼,晃神再摔了,除了他陪着,其他时候不让她出大门。
“蜜娘,走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又到了一天的放风时间,巴虎洗了手推开门,取了雨披在门口等着。
两人走在门前的雪地里,白天的时候最表层的雪化成水,入了夜又结成冰,人踩在硬实的雪地里嚓嚓作响,一脚一个雪窝。巴虎一直盯着路,几乎是把蜜娘半搂在怀里,入眼的就是她披风下鼓起的肚子,他忍不住摸了一把,再有四五个月他也要当爹了。
“又觉得奇怪了?”蜜娘也摸了摸肚子,她的肚皮都要被巴虎给摸出茧子了,夜里她醒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总是搭在她的肚子上。睡迷糊的时候还会缩在被窝里盯着她的鼓肚皮,说好奇怪,孩子竟然这样一天天长大了。
男人笑了下,一脚踢开被牛踩翻的冰块儿,仰着头说再有大半个月就要开始化雪了,到时候门前屋后的雪水像是永远都流不尽,到处都是水。
“早上在日头升起之前起来,屋顶是冰溜子,但凡是有水的地方全是冰。”
“那可方便溜冰了。”蜜娘还惦记着这事呢。
“嗯,拿块儿牛皮绑屁股后面,出了门就溜没影了,不到冰化成水回不了家。”房子建在高处,狗都不敢跨出门槛,不然找回来该吃晌午饭了。
唔,蜜娘拍了拍肚子,她也想坐在牛皮上溜没影儿,带上大黄一起,顺着溜溜坡随意跑,等太阳晒化了冰,一人一狗再拖着一脚泥回来。
“东家!”声音太惊悚,巴虎猛回头,刚好看到一个跨过门槛的背影,老东西养好腿能下地了。
“你先回去,我慢着走回去。”蜜娘推他。
“不必了,想走的留不下来,不想走也不差这一会儿。”过了三个月,他娘走或是留,他都已经接受了。
两人刚走近大门就听到里面男人的哭嚎声,蜜娘看了巴虎一眼,脚上慢了一步,她想着她不进去好了,但被巴虎揽着跨过了门槛。
灶门外有一个碎碗,洒了酥油茶的地面还在冒热气,院子里跪了个脸颊凹陷的男人,介于他的长相,蜜娘不适地撇开脸,这也让她看清了她婆婆的表情。鼻翼扇动,鼻子两侧的勾纹比往常深,她在笑,的确是在笑,眉目和缓,眼尾的褶子却没挤在一起。眼睛含笑,脸上的表情看着却是哀伤极了。
蜜娘后退了一步,靠在门上看一个大哭认错,一个眼含得意地埋怨,她终于明白巴虎娘为何不愿意离开打她的男人,她享受他下跪认错时的高姿态,她每挨打一次就代表着她会有一次拿捏在她身上挥拳头的人的机会。
她乐于如此,而跪在地上往自己脸上扇巴掌的男人恐怕也乐于如此。
人出了门,蜜娘靠在门上只不过是转了下脚换了个方向,看巴虎气急败坏,看妇人脸上淌着清泪嘱咐巴虎好好过日子,脸上的五官却处于放松状态。
“蜜娘。”妇人抹了把眼泪走过来,她又恢复了软和的性子,握住儿媳妇冰凉的手关心她多穿点衣裳,“以后要是有了女儿,不要让她嫁给一个情绪激烈的男人,能虐待自己换取同情和原谅的,有一天也会转而虐待她。”就比如她……
蜜娘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她甚至分不清巴虎娘现在这副面孔是本性还是伪装,她应该是个温和的人,性子有些懦弱,脑子有些愚。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五十八章
一马两人迎着朔风离开, 蜜娘和巴虎定定瞅着日头升起的方向,马蹄撂起的冰花在太阳下烨烨生辉,闪着刺眼的冰芒。
巴虎碾碎脚底的硬冰块儿, 抬眼看了蜜娘一眼,又垂眉拉眼往屋里走, 走到她身边也没脸开口说话, 索性握住了她的手一起靠在门上,门环碰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牧仁大爷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其他人也不会没眼色来打扰,还是大黄跟巴拉甩着尾巴来蹭人, 蜜娘才回过神。
巴虎他爹从下马到进屋,家里三只狗愣是吭都没吭一声,也是稀奇。
“你娘没想过离开你爹。”蜜娘清了下嗓子开口说话。
巴虎仰头靠在门上,门环又敲了两下,配着他嘶哑的声音尤其适合寒风刺骨的大寒天, “我也看出来了。”
“你说她是不是疯了?”男人偏头问,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我要不请萨满法师给她驱驱邪?”
“祭敖包的时候你娘还去叩拜了呢。”蜜娘翻了个白眼, “天地神跟狼神都拿她没法, 说明是她自己心里生了邪气。”
蜜娘想了想,觉得她婆婆从头到尾唯一说过的谎话就是巴虎提议给她换个老头时她说考虑考虑,其他时候她的话应该都是真的。不甘心二十多年砸在了老东西身上, 所以不愿意放过他, 身体上挨打了,她要在尊严上找回场子, 所以才会在老东西跪在她面前自扇巴掌的时候感到快意。
逃荒到草原后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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