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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小说(24)

    秋辞拎起一瓶,知道他不认识酒,拔木塞的时候顺便介绍:是白兰地,四十度。
    说完他暂停了一秒,下意识抬头看盛席扉。从那张脸上可以看出来,对方也想起那段对话了,白兰地多少度?四十多度。啧,烈酒啊。
    秋辞有些仓促地低下头倒酒。他觉得荒谬,两人才认识多久,才见过几面,怎么竟能有一种分享了许多共同记忆的错觉呢?
    他就像一个酗酒者那样,喝不同种类的酒用同一个杯子。盛席扉对此没有异议,他一直弄不懂秋辞喝的这些洋酒,只是第二杯学谨慎了,先抿了一口,品品滋味,赞赏道:这酒好喝!
    秋辞翘了翘嘴角地假笑一下,又和他碰了下杯。
    两人沉默地各自喝了一会儿,秋辞冷不丁问:徐老师怎么和你说的?
    所以他讨厌会撒谎的人,需要用酒精做测谎助手,还要多花一百倍的力气去研究对方的微表情。
    盛席扉有些迟钝地愣了一会儿,我妈和我说,你因为一些事,退学了。所以不是十五六岁去的美国,而是十三四岁;不是为了大好前程而出国,是违反校规被劝退。
    秋辞推敲那三个字,一些事哪些事?
    好像曾经做出一些事的是盛席扉,他实在难以启齿。他替秋辞心疼,也替秋辞后悔。
    秋辞宽厚地替他说:和另一个男生在教室里啊,天啊,他也说不出来。
    秋辞!一个皱眉的动作在盛席扉眉间飞快地掠过,语速却被酒精拖累慢了。他对字句的斟酌比高考写作文时都慎重,每一个字都是先由已不甚灵光的大脑严格筛选,再一个一个地从唇齿的栅栏里放出来:其实,要我说,是学校的问题。谁小时候没做过蠢事呢?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不懂,应该是学校来教!
    他教我怎么masturbate,and how to do it for each other.
    终于说出来了。
    秋辞瘫痪般的靠到高脚凳小小的椅背上,仰头望着虚无,穿透时空又看到那两名失声惊叫、继而不约而同用手捂住嘴的同学。学校里不允许大声喧哗。
    学校里更不允许手x。
    高脚凳的椅背不适合真的靠上去,硌得秋辞腰疼。这让他想起自己被李斌猛地推开了,腰顶到桌角上。李斌是留级生,比多数同学大一岁,比自己大两岁,那时候自己看他就像看一个大人。就像一个孩子被一个成年人轻而易举地推开,小秋辞倒退好几步磕上桌角,疼得直不起腰来,眼前也一阵阵发黑。但他不能耽搁,着急地抖着手提裤子。
    灵魂再次飘到空中,贴着教室的天花板往下看,看到十三岁时矮小的自己在两名同学的注视下撅着屁股,把掉到膝盖的裤子提上去。提裤子的时候险要哭出来,因为不知道是要正面对着他们,还是用背面。
    秋辞这会儿忽然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哪个面朝着教室门了。
    盛席扉看到秋辞的身体往后折着,像从腰部折伤又没完全折断的花茎。
    他张了张嘴,把那几个单词转换成汉语,又从汉语转换回英语,把它们在脑海里背熟了,却无法帮他更好地理解秋辞此时的表情。
    他妈在电话里用更难听的话讲这些时,他那会儿觉得这根本没什么。哪个初中男生对性不好奇?哪个青春期的男生没在这件事上犯过傻?他那时很坚决地认为是学校小题大做,强行改变了一个学生的轨迹。
    但现在他看着折伤的秋辞,有种天塌下来落到他们头顶的感觉。他觉得是天塌下来了,把秋辞压成这种折伤的姿势。
    他抬起右手在秋辞头顶挥了一下,然后托住秋辞的后背。秋辞的身体在他碰触时轻轻地抖了抖。
    盛席扉手上一用力,将他冰凉的身体扶直了。
    秋辞头脑空白地转过头,看见盛席扉的脸才反应过来是先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
    他在对面的脸上看到疑问。
    秋辞想起自己站在办公室里,那时每一个看向自己的脸上都有疑问。各色的疑问,失望的,愤怒的,恶心的,怨憎的
    李斌说是秋辞开的头,是秋辞告诉他这样好玩儿。他语文考不及格,却会说:秋辞是好学生,那么聪明,他说的我就信了。他还说,秋辞说,我和他玩儿那个,他就把作业借给我抄。
    秋辞的语文经常是年级第一,但那时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所以这会儿他急切地辩解,在肚子里捂了十多年的句子成串地呕吐出来,是他先开的头!是他骗我的!他说很多男生都玩那个游戏。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我那会儿连梦遗都没有过我其实是害怕,根本不觉得好玩儿,但是我太想有个朋友了!他骗我说班里男生们都偷偷玩那个
    盛席扉赶紧点头。
    秋辞抓住他的小臂,脸皮绷得比鼓面都紧,你为什么点头?
    盛席扉说:我也听说好多人互相,那个,互助。
    秋辞的表情和手指慢慢地松开了,真的吗?
    真的!
    秋辞狐疑地盯着他,眼神有点儿恶狠狠的,你也和别人,互助?
    盛席扉忙摇头,我没有。
    秋辞愤恨地甩开他的手臂,失望又受伤地看着他。
    但是我和同学分享过那种网站!盛席扉大声说,好像这是多光荣的事迹。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大家找那种片子不都是为了自己那个什么嘛!怎么不一样!盛席扉理直气壮地,就像他曾经和秋辞辩论哲学的价值。那一场盛席扉输了,这一场他觉得自己必须得赢。
    不是壮怂人胆的酒,是给武松增长气焰的酒。秋辞说不出话来,他就气焰更旺,醉眼里全是得意,腰板都挺直了,我初中的时候在被窝里那个还被我奶奶发现过!
    秋辞稍微往后仰了仰,此情此景下竟冷不丁想起他给自己发过的火锅底料图。
    哦我想起来了,我小学的时候还把一个女生当成我同桌,揽着人家肩膀走了三层楼才发现搂错人了!
    秋辞觉得不可思议,三层楼!
    盛席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挠了挠头,替自己解释:那会儿都穿校服嘛,女生也留短发,和男生个头儿也差不多,真是看错了!
    秋辞皱着眉头看他,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十几年前里逃出来的。反正他现在不在那个教室里了,也不在那个办公室里,他现在坐在喝傻了的盛席扉面前。
    这会儿再去想那间教室就有点儿像强作愁了。
    秋辞皱着眉看了盛席扉一会儿,问他:你是不是傻?
    盛席扉那双醉眼里的得意缓缓退去,眼神竟然深刻起来。他的眼形真是深邃,认真看人的时候简直可以用迷人来形容,还让人觉得自己被真诚以待。
    秋辞脱口而出:我以前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
    盛席扉说:嗯。
    秋辞对着他,忽然觉得自己也醉了。
    这时盛席扉突然抬起手。秋辞看到他的手朝自己的脸过来了,又惊又怕地往后躲,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何止是醉了,简直醉得厉害,动作都迟钝了,被他在自己脸上轻轻捏起一团肉。
    幸好那两根手指很快就松开了,却又在他的脸蛋上刮了两下,屁大点儿事儿啊,别让自己难受了。
    第45章 逻辑自洽的糊涂
    43章不要忘记重看一下哈,大修了
    盛席扉收回手,在秋辞脸上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赶紧扭过头吃饭,端起盛米饭的餐盒呼呼往嘴里送白米饭。
    秋辞也恍惚了,他本是有一整套计划的:诉苦、酒精、安慰、意乱情迷。
    被碰过的脸颊火烧火燎,好像现在意乱情迷的成了他自己!
    假意诉苦怎么变成真的剖白了?酒精怎么连他自己一起给灌醉了?盛席扉的安慰重重地敲到他心上,敲得他精神和肉体发生共振,连同那些囤积在他里面的顽固的旧东西一起被振得动摇了。
    所有人都用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看他,唯一一个对他说:屁大点儿事儿。秋辞忽然明白,原来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等这样一句话。
    不是完蛋了、全毁了、白养到这么大了,不是好学生突然堕落了、污点永远洗不掉了、人生天翻地覆了,而是屁大点儿事儿。
    要是早听到这句话会怎么样呢?
    他想起盛席扉曾经的假设,要是两人以前住在一个院就好了。
    如果那会儿两人真住在一个家属院,十多年前的盛席扉会和他说同样的话吗?他是徐东霞的儿子,两人能成为朋友吗?他是孩子王,自己却每天被关在家里练琴,什么游戏都不会,他真会和他曾经说的那样,愿意带着自己玩吗?如果两人是朋友,徐东霞会对自己好一点吗?
    盛席扉就着碗里一点儿菜汤把一盒白米饭都吃完了,筷子在空饭盒里踌躇着,不敢往旁边看,又开始没有米饭地干吃菜。
    秋辞忽然觉得没意思,有关过去的假设最没意思。你永远无法知道那些假设是不是对的,因为它们永远无法被验证,它们永远无法成真。
    那会儿,我妈,她是你班主任是吗?盛席扉不跟饭菜较劲了,终于敢看向秋辞。
    是。秋辞也在试探。
    盛席扉的眼神紧张极了,喉结滑动,咽了口唾沫。
    秋辞知道了,徐东霞什么都没告诉他,除了自己那件丑事,其余的,有关她是如何把事情闹得难以收场,之前又是如何孤立自己的,她全没告诉自己儿子。
    他想起盛席扉曾经笑着说:逢年过节去我家看我妈的学生不少,但像你这么上心的可没有。那会儿盛席扉的笑容里是有骄傲的意味的。
    所有同学都喜欢徐老师。学习好的同学喜欢徐老师把枯燥的历史讲得生动有趣,学习不好的同学喜欢徐老师不强迫他们完成作业,还让他们担任各种杂务的负责人。不管学习好还是学习坏的同学,都喜欢徐老师在校运动会上因为评委误判去跟评委吵架,为自己学生出头,还喜欢徐老师自己垫钱扩充班费,元旦联欢的时候给同学们买零食。
    这是秋辞最接受不了,徐老师对所有同学来说都是好老师,唯独对自己不是。
    他曾经也特别喜欢徐老师。
    多亏徐老师当年对我说的一句话,秋辞拾回自己的计划书,背诵起来,她说,秋辞,你是好学生,不应该这么堕落。他看见盛席扉微微皱了下眉毛。话是严厉的,但如果不严厉,就点不醒当时的我。
    盛席扉疑惑地看他。
    秋辞表演得情真意切,我那会儿那么小,心智不坚定,如果不是徐老师那句话,我可能真的就学坏了。你想,后来我爸妈把我送去美国,寄宿家庭根本不管我,他们只是拿钱,给我一个住的房间和能吃饱的晚饭就算是尽到责任。美国那么乱,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想要学坏简直是轻而易举,吸毒、犯罪、滥交,都太容易了。我很感激徐老师,是她给了我出人头地的动力,要是没有她,就不会有我今天,所以不管徐老师现在是如何看我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
    优秀的谎话总是真假参半的。
    盛席扉信了,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放松了,安慰秋辞:我妈她是老一辈的观念,在那些事上转不过来,你别怪她。
    秋辞笑了,我没怪她。
    他从来就不怕盛席扉不信。虞伶对他说过,自己不愿单独跟未来婆婆说话,盛席扉都看不出来。秋辞那会儿问她,不愿单独说话是什么意思。
    虞伶回:他妈在自己儿子面前跟在别人面前就跟俩人似的,对别人能是狂风暴雨,对自己儿子永远是细雨和风,有时候我都要嫉妒了。
    脸颊凉下来了,刚才的意乱情迷也退潮了。眼前这人是真正的温室里的花朵,他太幸运了,幸运到连同他的友好与善意都让秋辞觉得像是施舍,是从命运那里得到太多,双手捧不下了,从指缝里漏出一点儿给他。这就显得他刚刚浑身战栗的感动可怜兮兮的。
    秋辞不能接受自己可怜兮兮的,更不能接受自己被他摸得脸颊发烫,最不能接受曾让他绑住自己。
    以前以为那是暧昧,而暧昧的意思是不可名状、不可言说。但如果盛席扉一直知道他是什么,就不是说不清、道不明,而是明明白白的下贱、堕落、不要脸。
    每一个词都让秋辞战栗,怎么能让那种事发生呢?
    可已经发生了,怎么办?
    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因果论吗?秋辞问。
    盛席扉在乱成一团麻的思维里获得一丝清明,这时候量子物理反而成了简单的那个,你是说费曼历史求和?观测影响过去?
    秋辞笑笑,对,像不像果决定因?那时候我们说,量子世界的原理总是和我们的日常认知冲突,但又说物理世界的很多原理都和人生的道理一致。我现在觉得,费曼说的可择历史也和人生的道理是一致的:人曾经做的一件事,是好还是坏,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取决于他后续的行为。比如我们的一外都是英语,后来我去美国读书,我学英语这件事就比你学英语有更大的意义;但如果我当年是去法国、意大利,我学英语就会变得没那么有意义。
    盛席扉以为他在说初中时候那件事,便顺着说下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是这个想法,你现在怎么往回看,能决定当时那件事的性质,你把它当回事,它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你不把它当回事,它就什么都不是。
    秋辞感到凄惘,不管怎样,盛席扉的确是他遇到过的最能理解他的人。
    他现在就要决定之前那些事的性质了,他要决定之前的报复并没有半途而废,而是一直都在进行。只有这样,那些短暂的恍神、心慌和意乱情迷,就只是报复过程中的副作用,而不是他下贱、堕落、不要脸。也只有这样,徐东霞告诉他席扉早就知道了,就只是始祖鸟不再是鸟类祖先的笑一笑,而不是基督徒想要烧死布鲁诺的崩溃和痛恨。
    这是最可怕的糊涂,逻辑自洽的糊涂。因为他是清醒的,所以难以醒来。
    第46章 登堂入室
    当天晚上,盛席扉睡到秋辞的沙发上了。
    秋辞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锁了门,想到外面还躺了一个人,就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挤了。
    他一会儿后悔自己给盛席扉灌太多酒,他其实知道好多喝惯啤酒的人对葡萄酒敏感。一会儿又嫌对方酒量太差,竟然赖在他这里了。从来没有人在他家里留过宿,不管是完全意义上的他的家还是读书时合住的一间屋,从来没有!
    其实盛席扉这次表现出的酒品不错,不吵不闹也不吐,醉晕过去的前一秒还打声招呼:我先趴会儿,有事叫我。
    秋辞担心他坐高脚凳上睡会摔下来,却又想:我担心他干嘛?可最终仍费力把人叫起来了,还扶去洗手间让他刷牙。因为喝了酒不刷牙会很不健康。
    比自己沉很多的身体,过多的肢体接触,嘴里呼出来的酒气,全都让秋辞心浮气躁。但是盛席扉靠着他乖乖刷牙的时候,秋辞在镜子里看见两张脸,一直乱晃的心脏又落回原处。
    那是两张平静温和的脸,像被框进同一张照片的合照。盛席扉也在看镜子里的他,含着牙刷,静止住了。秋辞忽然觉得刷牙和如厕一样私密,洗手间和卧室一样不应该让外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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