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谊、以及羽林军未战死的将领亦多作此想。
齐凌下意识想回头看顾,头扭到一半,闻得丝丝血烟之味,不再回转。他心里十分清楚,羽林军所有的战力已被半日鏖战熬尽了,十剩其四,还多伤残,再没有一战之力。
而且他亲手烧了朱雀二重门,便意味着,还剩下的一千多人已经无路可退。
李弈居心不良,来者不善。
三军阵前他不敢公然违抗军令,弑君犯上,但若独处,他有太多的方法。
他眼睛看李弈,也看他背后耸入云霄的宝殿宫阙,慢慢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岂有人回到家门口,还徘徊不敢进的道理?”
拒不纳谏,笑意也轻,声音却字字如铁,沉沉落地。
“朕随他去,你等不必再多言,在此结阵,以侯听传。”
……
当朝宫室壮丽横肆,倨占山陵,未央前殿盘踞龙首山,周遭廊桥来复,飞鸟游掠,其上青霄冥冥,云在轩顶。
自昇光门去往未央前殿,有两条通道,一条绕到端门内,登前殿台阶,一条要从宣明殿过、在走复道廊桥。他们走的是后一条,往前这通道宿卫森严,十步一哨,如今人都撤去了,阶道上只有两道足音,愈显得宫宇空寂,长街寥落。
这一路,李弈也未携卫兵,只一个人,他走在前,齐凌走在后。起先尚快,逐渐越来越慢。
远处弩兵和羽林残军已都抛作了点点黑影。
越往高处,风声越急。
满灌廊间,吹衣袍烈烈。
层层金檐流光溢彩,近处生光远如影,廊桥穿插来复去,若蛟龙登九天,依稀盘绕云雾中。李弈在未央前殿的廊桥前停住脚步,回头看时,齐凌在他一丈之隔,眼睛一直盯在他背后,手里提着刀。
“是臣失礼了。”他让开一步,侧立道畔:“陛下先请。”
齐凌浑身紧绷,沉默着,驻足好一会儿。李弈也不急,朝廊桥外眺,临风赏景,怡然旷态。
“站得高也有好处,譬如,若今日我在此观战,就不会让你有机会靠近朱雀门。”
未央前殿地势极高,廊桥上俯瞰,诸殿都在足底,弥漫在战火里的长安城也尽收眼底。
齐凌脚步一深一浅,踏落木纹层叠如云的桥面,也随他目光看出去,但毫无停留之意,擦着他身要过,李弈却蓦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肩膀。
手底下是坚甲,坚甲下的开裂的伤口。
齐凌眉心紧锁,面颊抽动,硬将一口冷气生生咬在牙间。
李弈冷冷目光锁住他露出痛苦之色的侧颊,如鹰隼定睛,似猛兽衔颈,目中森然杀机,若能有形,已化作刀刃杀到生机流动的脖颈边。
“上一次见陛下,是在角抵场。”
齐凌此时旧伤未愈,征战半日又负新伤,血迹尚未干,此时业已力竭,登阶都数度撑扶栏杆,更遑论使力挣开他。
只得受他所制,一动不动,任他逆眸端弑,悲风拂颈。
“那次,你输给了我。”
他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未尽全力,让你一回。”
李弈哑声笑着,笑声悲苦,像呜咽在喉咙里翻腾,忽猛地一使劲,握肩把臂,将他掷抵在廊柱上。
轰然一声,整座虹桥都在震。
高处风疾,呼啸着,争先恐后灌进,向甲缝里灌,底下便是百丈高楼。
纵有铁甲护身,齐凌脑中也撞得懵然一瞬,背里闷窒痛楚袭来,气血直涌喉口,又被他咽下。
李弈忽道:“我从章华带来了三十一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齐凌脊背微僵,面庞阴云骤起,郁郁积于眸。
李弈喉头不住滚动:“其他人都死在诏狱里。”
“我知道。”
那只手猛地收紧,像铁钳,硬如山,几要捏变肩甲上的狰面龙首:“你也知道我蒙冤。”
齐凌垂下眼睛:“比你更清楚。”
他眼圈微微泛红:“究竟……为何?”
齐凌转头看着他,嗓音低哑:“保皇后,保太子。”说着,嘲意从眸中流出来:“啊,自然……我想不到我的皇后拼死,也要保你。早知如此,我自会另择一法应对。只是那时,牺牲你实在最方便。”
李弈握着他的手不住地发着颤,额头也鼓起道道青筋。似乎随时,都能将他从这高入云霄的廊桥上推下去。
他心潮起伏,喘息重得几乎难以说出完整一句话:“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他们受你驱驰,为你征战,你舍他们如敝履,你为天下之主,对错是非……清浊……都不辨……”
“你为贼军所用,为夺北辰门,挝杀无辜,孰是孰非?你不为贼军所用,替我攻城,生灵涂炭,又孰是孰非?你今日杀我,主幼国疑,天下丧乱,谁清谁浊?你今日不杀我,部下枉死,含冤莫白,又孰为清,孰为浊?”
齐凌厉声问罢,见他面色变幻,一时答不出,冷笑道:“人无一日不负人,谁活世上又不为人负,我既登此位,便一早就注定,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便也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李弈呆住了,张开口,嘴唇颤抖着,一时搜罗不出词,只觉一句冷血寡情不足以尽道他为人,又竟无法反驳这些话。
“难道……人命如草芥?”
“非如草芥,就是草芥。”
李弈浑身战栗,遍体冰凉,仿佛落入深渊,又好像被一双始终照摄他命运的冷眼攫住了呼吸,沉溺深水之中喘不过气,不止手腕,握在他甲上的每一根手指头都在颤抖。
齐凌还是看着他,生死系他一念,却浑然未惧。
笑容讥诮:“我是天子,每一个决定都会有人死,你是将军,每一战也都会有人死。莫非死在战场上,便人人都该死?”
李弈一时哑口无言。
“不是今日战场死,就是明日朝上死,一场大战斩千万,血流漂杵,一场大旱饿殍千里,白骨蔽平原。四海之内,百代高堂,万世之疆,谁人不死?”
他面颊抽动,目露冷光,神色微狞:“朕知道李将军,纯挚重情,但你和朕,都在万丈廊桥上,是手执重器伤凡庶者。望你就算起心谋逆弑君,也不要用复仇这样的理由……我倒宁愿,你是出于一己私欲。”
李弈目中掀起惊涛骇浪,胸口剧烈起伏,握在他肩头的手松了又紧,掌心已为尖锐处磨出血来。
他笑了起来,眼睛却像落在深潭里,黑又深,翻着波澜,随时都会漾出水。
手指慢慢的松开,先是松了指节,再抬起扣压的腕。最后,是他压下来的身躯。
他喉咙疾滚着,操着哑得不像话的嗓,快速、低声问出一句话:“……我问你,你说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是否也包含你的妻子?”
他松开手时,齐凌也挣脱了他,两人皆滚坐在栏下,他发觉疼,低头去摸才发现脖子底下已叫甲边割破,沁出血滴。
重甲捏嵌进肩头伤里,兀自跳疼。身后已叫冷汗浸透。
冷汗钻出后,冷风钻进去,手脚都泛出酸软,他伸手握落在地上的刀,看见李弈那双眼皮沾满汗水像是浸水打湿过的一双黑眸,还在执拗的望着他,等一个答案。
——楚地多伤事,楚人多重情。
他忽想到了出巡章华时,随行博士望着山野感慨的这句话。
在听到这话之后没有多久,他就在车辇外看到了他的皇后,像楚辞里走出来的美丽的山鬼,阳台上多情的瑶姬。不过她不像书里形单影只吸风饮露的仙姬,而是身侧跟着这么个人,且一跟就这许多年。
齐凌抬起头,晾着脖子上的冷汗,恰见飞鸟掠廊,白云流动,影飞琼楼玉宇。
他目随飞鸟,追随它肆意翅膀,掠向云天之交。
渺渺的影,投落眼眸深泓中。
他轻轻叹了口气:“还轮不到我负她。”
又沉默了很久,汗水都干了,凉意之后,血脉淌动的温热汩汩泛回来
无奈笑着,抹了抹脖上裂开的口子:“此生……她不负我,我就该去告祭太庙,敬谢列祖列宗了。”
李弈听得直皱眉,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不再做声。
齐凌也无意再与他逗留,刀撑地爬起来,径自往前走,甲胄响动,木廊微震。
“陛下。”
在他身影从廊道尽头转开前,李弈再度出声。
“我有一千个理由可以杀你,但我尊重她的选择。”
“凭你这句话,我也可以杀你一千次。”齐凌没回头,顿了一下,笑道:“但要你命太麻烦,你最好自我了断。”
李弈愣了一下,也笑出声来。
“君要臣死,臣恕不能从命。”
他笑声送入郎朗碧霄青云,与高处天风呼啸之声重叠一处。
“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想请教你。你也知兵,上善之善,能制敌;善之善,不为敌所制。凡战,不能一击制敌,便当不为敌所制。你的选择还多,远未到绝境,为何不出长安,偏要投入死地?意气用事,涉今日这样十死无生的险局,不像你的手笔。”
齐凌没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未央前殿,只将轻飘飘一句话,短短数字,抛在脑后。
“为了你的燕山之策。”
……
此时,未央前殿还在准备太子登基的典礼。
太常寺的礼官还在忙碌,内监宫娥在其指挥之下,低头专注各行其是,捧着器物进进出出,几重殿里一派庄重肃穆,雅柔和均。
当朝推崇孝治天下,推崇儒学,天子登基时要“倒执干戈,以覆虎皮”,以示止戈为武,仁德大化的决心。故而武卫稀少,文饰繁多,长安满城的刀兵烽火都烧不到这里。齐凌停住脚步,仰头看着眼前的华殿。
大殿空旷,百官都在宣明殿侯旨。
已过了吉时,大典延期未定,那些个古板迂腐的礼官开始焦急催促,似乎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应,或呼“岂有此理”,或吁叹“人心不古”。小雨淅淅似的脚步声、高高低低的抱怨声,回荡在大殿中。
小黄门夹在当中,一头被禁军堵着进不去宣明殿无法询得确切时辰,一头又挨太常寺的骂,左右不是人。
有个内监捧物出来,险些撞着齐凌,未及细看,只隐隐瞥见这人影闲荡,在众人来来去去穿梭之影中格外显眼,只当是好闲之辈惫怠之徒,抬头竖眉便骂:“哪一宫的没长眼,你是谁管的?也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在此……”
他看清此人玄甲金冠,手持佩刀,衣甲溅血,已是悚然一惊,膝腿乍软。再看这人面貌,烟渍污血不掩气度高华,眉眼依稀更是先帝模样——在未央前殿侍奉的内监,御前行走,大多见过圣颜。
那人看一眼,便三魂去了七魄,颤颤的定睛而视,几乎腾的跳起来,手里端的宝鼎博山香炉噼里啪啦散落一地,落出一声巨响,一时将整个殿中之人目光都引了过来。
“陛……”
他结结巴巴,煞白着脸,抖如筛糠。反应过来以后,匆匆忙忙地跪下,长跪着在齐凌脚下一叩到底,尖锐之声响彻整个大殿,大叫道。
“陛下……显灵了!”
齐凌登时脸比锅底黑,抬头刚要发话,却看到殿里有一道熟悉至极的人影侧立殿中,发髻简挽,家常素服,也正随着小太监的惊呼看过来。
窈兮窕兮。
劳心悄兮。
三十六陂春水 第1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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