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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133节

    卫尉已经开始慌乱,扶在腰间刀柄的手不住颤抖。
    他身侧副将和一个司马,手也握在了佩刀上。
    羽林军甲士放下沉重的盾,尘沙四起。
    任何一点响动都会像火星投入干柴,演变成战火烧起。
    剑拔弩张之际,齐凌面色不耐烦,夹了一下身下的马,那匹烈鬃昂首的玄马抬起一只足猛地挫地,铁蹄一声敲砖石便敲在所有人心间,马喷鼻息,径自向前,闲步如临家门。
    赵睿被他随心所欲的行动吓得肝胆皆颤浑身紧绷,抓紧手中的弓张满,一弓架三箭,细细一丝紧得要崩断,瞄向门下,以为威慑。
    卫尉也不料有此变,反应慢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来不及做出任何部署,已被陡然颇至眼前的黑影罩身,而后衣领被狠狠扯住,被一股大力拽拎起来。
    齐凌手抓紧他衣,力道几乎要将他这个八尺大汉直掼起,眼眸一错不错,死死盯着他。
    “适才隔得太远,卿眼拙也可恕,这下,看清楚了?”
    这只手清瘦但有力,攥着他的衣,像攥着他的命。
    这张脸,御宇多年,积威深重。
    卫尉心如擂鼓,汗流周身,几乎无反击之力,手也放开了腰侧的刀:“看……看清楚了。”
    齐凌再问:“我是谁?”
    卫尉阖了阖眼:“陛下。”
    他这一声不高不低,恰能让周遭的兵将都听到,话音落地,纷纷释刀放弓,哗啦啦一片解兵的声音,弓弦松弛,刀戟伏倒,铁甲顿地,门上门下将士都倾身跪倒。
    齐凌方才松手将他放开。
    “带路。”
    “……诺!”
    既已下了决定,卫尉猛一咬牙,面上一扫疑色,猛地翻身上马,持戟在前,命卫士移开门前拦马的搊蹄。
    朱雀门还未修缮好,搊蹄木架之后便可行马,排闼直入,向内复见未央重门飞檐,军队自下掠过漆黑烧焦的骨架,残败门扉巍峨巨影与玄甲黑旗相错相融,像涌入黝黑的涌潮,地面微微震颤。
    此时的宣明殿内,百官似有所感,大都觉察今日大典非同寻常,等候良久,眼看吉时将过,皇后却还未携太子出现,掌管禁军的齐元襄也消失无踪,只有临淄国丞相孟嘉言等还在。
    须臾,竟有几个守卫过来将殿门从外关上了,众人再也难持静穆庄重,拍门不应,向殿内内监宫娥询问,也个个似木胎泥偶似的,一问摇头三不知,殿内公卿登时沸汤似哗然议作一片。
    皇帝带着羽林军闯入朱雀门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大将军齐元襄和卫将军李弈处。
    两人听闻的第一反应都是惊诧。
    李弈的第一判断是“不可能”,恐怕是敌军故布疑云,下令再探。
    探得属实之后,他眉心深深皱起壑,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堂堂一朝天子,为何放着生路不走,偏要剑走偏锋走死路。
    以他对齐凌用兵的了解,此人虽然看似年轻气盛,但行事往往能克抑本性,浮躁表象都隐藏着老辣谋算,他其实向来以稳妥为先——剿灭燕王能拖半年,硬生生耗死燕国才挥兵直上;面向匈奴的作战也是盘桓多年,备战数载有了八成把握才真正发起反击。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在社稷倾危攸关生死最紧要的关头,将自己放到九死一生的境地里?
    这样置之死地求生的行事风格,乖张诡异、豁出命不要、孤注一掷……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李弈下意识不快,目里阴云缭绕,压下心中起伏波澜,将手负到后,五指收覆握紧沉甸甸的竹片密报。
    下了两道军令。
    “严守北辰、天狩门,谨防北军里应外合趁机攻城。”
    “派弓|弩手,驰援朱雀门。”
    ……
    “他疯了不成?他当初坠马时,是摔着脑子吧?”
    另一处,齐元襄愕然过后,笑意在喉咙里翻滚,滚溢出声,眉飞色舞,难掩激动神色,连声叫好:“好,好,好,这日太子殿下登基,真是天送大礼。给他的棺椁也备在未央宫里了,刚好送进去。传令,准备的五千弩手,尽数屯向朱雀门!得贼首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安排过军情,他才意识到皇后和太子还没有从椒房殿里出来,一会儿侍女出来说殿下憔悴、脂粉不能着、妆还需片刻,一会儿又是太子殿下哭闹不肯穿衣,前前后后,竟已让他在外空候了将近一个时辰,磨得良辰将过,齐元襄耐心也几乎耗尽,怒火逐渐烧上来。
    他眼中戾色一掠,揽袍登阶,疾步走到紧闭的殿门口。
    门前太监色仓惶,颤巍巍的提醒:“将军留步,殿下在更衣……”
    齐元襄深吸一口气,驻足门前,沉沉向里唤:“催促殿下快一些,算好的吉时,莫让公卿百官空等。”
    本以为还有一番拖延,不了门里立刻就有了动静。
    一影靠近,门吱呀一声向里打开了。
    殿里暗沉沉,焚过香,残留脂粉和瑞脑的味道,甜腻消沉,浮着巫山的云、漾着云泽的雾,空濛黯淡。
    门口站着朱晏亭,她浓妆华服,玉体间彩锦斑斓,绿云上金冷珠翠,那华服在鼎上熏过,衣游芳泽,遍体生香……饶是这些时日已多见过,齐元襄仍旧慑于她的今日的华艳妩媚,一眼便望得心中一窒,不知置身何处。
    若不是她面色苍白,神情惊惶。
    若不是她依依无所靠,像风中细柳,目里带泪。
    若不是那双噙芳撷华、可惑乱众生的朱唇被凄凉的泪水浸过,怆然开启,说出了一句闻之脑中轰然,心惊胆颤的话。
    “我儿不见了。”
    ……
    朝阳已攀升到宫墙的上方,斜斜悬挂,约莫是隅中时。
    朱雀门内有还有三重门,分别为:昭阳、晖章、昇光,三门之间墙高地旷,可设下大量伏兵。
    昭阳门由卫尉接管,但晖章、昇光两门司马都是齐元襄带来的临淄国嫡系将领。卫尉虽名义上掌管宫禁,却因有齐元襄这个“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在,诸区庐调兵权都被收走,实际控制的兵力极有限,也被排除在未央宫的核心守卫圈之外。
    朱雀门下究竟是何情况,晖章、昇光两门司马尚未知。晖章门司马听见前方喧嚷鼓鸣,叮叮有交兵之声,而后便见卫尉携轻骑几骑,迅速朝门里奔来,大叫敌军攻入,昭阳门失守,让他速速开门,有紧要军情要报大将军。
    晖章门司马不疑有他,当即开门放他入内,正待细询,却不料卫尉方与他打了照面,蓦地擎出腰里佩刀,冷光一闪而过,响起甲裂之声,浓稠滚密的一注热血喷溅而出,已将司马斩杀当场。
    主将一失,门内即刻乱做一团。门下,羽林军已至。
    卫尉拎着那司马的首级,如鹄一跃,跳上传令台上,敲起鸣金之声。
    大喝道:“天子尚在,齐元襄委任奸佞,围守宫阙,外托宿卫,矫皇后之诏,挟太子自立,行篡逆之实。我等欲开门迎圣驾回宫,此时搁兵,出身无问,既往不咎,再持刀顽抗者,视与叛贼同罪,当夷三族!”
    主将身亡,卫尉以九卿之威重,打出除奸佞迎圣驾的旗号,守军军心顿失,面面相觑,争先释兵。
    利用了卫尉阵前反叛和门内门外消息不对等,晖章门几乎没用多久便兵不血刃、不战而得,羽林军与卫尉手底下的两三百人过二门稍集,并为一军,约莫就在消息刚刚传到齐元襄和李弈处时,兵马已攻至最后一重门——昇光门处。
    晖章门刚拿下,赵睿带兵进门占据关要、收缴兵刃、纳获降俘时,忽看见有人在向里奔逃,弓动羽驰,几人应声而倒,但箭羽逐不尽,还是让三两黑影窜进了昇光门。
    立刻回禀齐凌:“陛下,第二道门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是这几人窜逃也瞒不了,看来只得强取了。”
    齐凌抬眼,看向紧闭的昇光门,没有赘言,只下一令。
    “打。”
    ……
    已没有时间再谋划有无巧取计策。
    甚至没有时间为这支吸纳了部分卫尉麾下兵马的羽林军和卫士混编部曲重排阵法。
    必须立刻强攻,每晚一会儿拿下昇光门,危险就多一分。
    若在宣明军大部队携重弩赶到之前昇光门还没攻下,那么今日作战便宣告全盘失败,只有全军覆没。
    此时,昇光门接到报信,有前车之鉴,紧锁大门,清点箭矢,严阵以待。
    昇光门距宣明殿和未央前殿很近,迈入这道门,就算入了禁中。
    这门高三丈,伐阴山百年之木所造,包以雪亮镔铁,叩之有金玉声,纹密坚固,不腐不蠹,刀斫不入,火烧不侵。这在名字里携了光辉的门紧紧关闭,每一道纹路都冷瞰着前方的军队——鬼门关一般。
    攻占开始前,齐凌命人用大量火油浇满第二道门的门楼。
    而后弓|弩手执燃烧的火矢远射,不消几箭,火势猛的窜起,火舌刹那卷过精致楣椽飞檐,耀得天际半壁通红,熊熊烧成了一堵火墙,朱雀门第二次迎来火焰涅槃,黑黢腐朽的羽翼下红光直与烈日争辉。
    此举一来阻断宣明军的追兵来路,二来也切断了自己的退路。
    烈火无情,如此,即便是贵为天子也再没有其他生路,不想被烈焰吞噬骨肉,只有向前。
    齐凌拔出腰间的佩刀——这把刀从锻好起多是礼器,纹饰华贵雍容,总在软缎华锦包裹中,总被不沾尘埃鲜血的指尖携捧来去……
    此际,刀身森白如冰雪玉沼,倒映炽烈火光、滚滚浓烟,绕上血与火的彤云。
    他高声道——
    “朕为天子,指昊天为誓,天佑我国祚,则今日此门必陷,先登者赏钱百万,万户侯,凡攻入者,赏钱万,晋爵三等,子孙永袭。”
    “倘若天不庇佑,此门不陷,朕誓与诸将士皆殒命在此,与子同袍,纵死无毁!”
    山呼声应,声潮如海。
    ……
    不消须臾,昇光门变成了血火缠绕的阿鼻地狱。
    滚滚浓烟遮天蔽日,箭矢如骤雨密密砸落,军士呼喝之声撕喉裂嗓、人吼马嘶的声音,皆在火焰呼啸、巨石巨木轰然坠地的巨响里变得渺小,如在云雾之中。
    军队在攻门。
    与一朝天子同掷死地,虽然对军心是莫大的激励,但也改变不了这是死地的事实。
    至深的绝望、与至坚的希望,使这两门之间变为残酷熔炉,将血肉之躯重铸。
    所有人身上仿佛筋皮骨肉烤融销退、被火苗上尖啸的枭风吹着,一片片剥落。留下的只有跳动的心脏、冲上脑门的热血,利刃似的骨头、和身后魂梦相缠的火焰。
    木烧火迸坍塌雷动在身后,火焰似猛兽携倒刺的舌舔舐背脊,唯一的生路只在眼前,只能以刀剑、以鲜血、以性命来换。
    用刀、戟、枪、盾、手、用灰里拾起的黑箭,沾血的箭羽,同袍的断肢残骸……
    陷阵、冲锋、攀登、拼杀。
    当人被无情战火裹挟,贵贱同境,渺小如其中一粒芥子尘埃,门上居高临下的箭穿透胸膛,温热的汩汩的血喷在脸上……所有人的都命至薄至贱。
    饶是羽林军再凶悍、军械再精良,对上门上居高临下的箭雨扫射,也不免死伤惨重。
    惨叫此起彼伏,锐器破甲,血流盈漾门底,尸堆如山,前人头颅,作后来人足下之垫。
    齐凌周遭是最艰险凶恶的所在,门上箭手轮换,锐矢一刻不歇地飕飕然破空,流星似的白羽攒着心朝他身边射,数个刀盾兵携重盾护卫,接得盾面上夺夺响个不住,地面石砖砸出点点坑洼。
    再重的盾也要人来操持,渐渐扛不住如此密、如此疾的攻击。
    齐凌坐骑中了一箭,前蹄顿地。他反应得快,立时拄刀翻身起,以半块盾挡身,藏到了墙影下。
    此处堪堪就在门楼下,离敌军只一墙之隔,贴身护卫欲覆一袭纯黑之氅欲将他金丝蛟龙腾跃的显眼铠甲掩盖,却被他一手抓了下来,不遮不蔽,直将面门对着门楼。
    昇光门内的司马窥见这一幕,心咚咚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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