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进一步削弱了齐元襄本部在长安城防和诸门的控制权,招来许多临淄势力和齐元襄本人的不满。
被他这样一分,齐元襄手里剩下的底牌便只剩两张:禁军权和太子,比起之前大权独揽有些落差。
齐元襄大为不满,认为他“恣意跋扈,有鹰扬之意,不可深赖”,但如今北军围城,强敌在侧,除了李弈无人可用。因此暗中令郦朔掣肘左右,在军中阴谋分权。
城底下,敌军沸腾,北军八校素来骁勇,吼声震天,杀气冲霄。
郦朔出身偏安一隅的齐地,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强作镇定道。
“失粮之军,强弩之末而已。”
李弈将手放在他肩头。
“听说将军,对我意有不平?”
郦朔欲动,却发现被他手搭着,肩头如压了山,腰腿灌了铁似的僵在地,竟纹丝不能动弹。
“李弈……”他腿间发软,心里生骇,低声道:“大将军为什么忌惮你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已逾人臣之本,这是自取灭亡之道。你别忘了,皇后和太子还在大将军手里,想清楚,你现在是谁的狗。”
最后这句话,让一丝阴郁笼上了李弈眉间。
他笑了,自言自语喃喃:“谁都以为把她握在手里,我便是谁的狗。”
他话里那个语气温柔至极的“她”是谁,昭然若揭。
郦朔觉他言语荒诞癫狂,隐听身后乱军雷动,心底发凉,还欲言,他一挑眉:“没听过君在臣的手,只听过臣作君的狗。齐元襄,不过也就是一只狗。”
话音刚落,手便猛地朝前一掼。
伴随一声嘶喉惨叫,躯体砸地隐隐一动,李弈转过身,伏在旁的卫士已经手起刀落,将郦朔几个亲兵尽数诛杀。
此时朝阳才刚刚升上山巅。
“向宣明殿报丧,说郦将军带兵偷袭敌营,战死。”
李弈转身下楼,一面走,一面冷静安排加固城防、在长安城再行三五取丁诸事。
刚到城下,一匹快马飞来。
军机密信封在蜡丸里,搓开一看,短短六个字:敌谋今日出城。
他神情先是一凛,继而眉眼里又掠出笑意,显得面庞阴晴不定,走出几步欲作部署,攥紧密信,良久良久,只说:“传令诸门,严加布防。”
而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道加急命令也送到了,是从未央宫来的。
送信的马头插玄缨,小黄门执令而至——
“今日太子殿下登基大典,宣卫将军进宫朝拜觐见。”
李弈皱起眉。
其他听闻者,无不面露惊骇之色。
……
天子登基是攸关社稷重中之重的天下第一等大事,其仪式庄重肃穆不必言,随之而来的祭天地四时、改元、颁文、大赦天下、官员爵位的加封或是褫夺处决,每一件都会是更替山河、惊天动地的大手笔。
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一场登基大典的仓促和惶急。
齐元襄控制了未央宫,又控制长安后,急于控制天下。
他唯恐夜长梦多,等不到一个月,将原本繁复冗长的程序简化,甚么诸如“龙现于野”“凤麟泽薮”“云气冲天”的祥瑞也不去寻来造势,连司天监推演的吉期也不顾,匆匆忙忙择定这日,召集百官,欲扶两岁的太子齐昱即皇帝位,尊皇后朱氏为皇太后。
此刻,先帝的“灵柩”也正摆在未央宫。
内监捧了玉玺到宣明殿,皇帝佩戴的双印由白玉雕成,长寸九分,方六分,縢丝系玉,上串白珠,下垂赤罽蕤,四采黄赤绶。
候礼群官也在此,前些时日执大丧礼,诸卿麻衣如雪,白帻去冠,今日方更替吉服。虽止数百人,单薄了些,但丞相、御史大夫、太尉皆在,三公齐备。
此前,齐凌独揽军权,大力推行内朝掌权,三公成为没有实权的荣誉尊位。又借酎金案打压齐姓宗室。
阴差阳错,竟在此时大大方便了欲颠覆政权的乱党——留给伪朝的官吏虽不全,但天子登基需要的三公竟然该在的人都在。
长安也没有一支强大的宗室力量能和手握太子的齐元襄抗衡。
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登基大典时,需三公奏,并由太尉奉上玺绶。
黄绶玉玺递给了太尉蒋旭,蒋旭见那玉玺玉色冰透,犹如新凿,面色微变,未表片言,警觉环顾殿中。
这时的殿堂里,灯烛错照,明暗交叠,锦绣连绵,衣袍比人显目。大将军齐元襄神情阴郁,不时分神向外顾。丞相郑沅似有察觉,回视他一眼,御史大夫脸上神情看不分明。
齐元襄悄悄穿过人列,找到一个小黄门,嘱咐了一句什么,那人应诺奔去。
此时,即将登上帝位的皇太子齐昱正在椒房殿更衣,天子祭服有十二章纹,因他身量太小,日月星辰微如砂砾,群山华虫似浮藻,玉带更似一环飘镯儿。
朱晏亭不许别人靠近齐昱,亲自替他更衣,后者啼哭不止,仰在座上,脚上堪堪被换上了一只小小的,还盛不满掌心的赤舄。
钟鼓雅乐已奏,金音铿锵,渺渺传入,与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交缠在一起,是庄严颂圣的《生民》——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
“生民如何?”
“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
那处钟鼓奏乐,金乐石声在未央群阙隐隐回荡,朝阳升起,殿宇勾连,金色流掠瓦檐。
此刻,桂宫周遭的街巷都是禁地,巷战持续许久,流矢冷箭处处是。明光殿下,羽林军旗旄飞舞,军士静立,约莫三千人数。
齐凌正取下高山冠,摘去赤月缨,褪下软锦玄衣,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甲胄。
服侍他更衣的是曹舒,曹舒虽捡回一条命,但面容被热油尽毁,一只耳失聪,落下了残疾。齐凌本免了他御前侯应,令他安心静养。
但这日他叩首苦求,想再尽最后一次责,齐凌也便许了。
为免冲撞,曹舒面上悬巾,腿瘸一侧,头发尽白了,总屈着身走,与从前判若两人。
他弯着腰,隼样的目专注凝视衣料,熟练替皇帝抚平袖间,神情泰然,眉目舒展,仿若天地间没有比这更加重要的事。
质地柔软的雪白中衣薄得盖不住齐凌背上狰狞的伤口——扎野兽的暗桩撕皮裂骨,在他后背、肩头、手臂一直到手肘后侧,留下似恶龙缠绕的可怖伤痕。有的地方已经长成虬结的皮肉,有的地方还因为反复拉扯导致伤口裂了又愈,愈了又裂,结着鲜红的痂,缠着绷带,药气已渗透白绡。
曹舒连为他更换柔软中衣都直抽气,更勿论再往外披沉重坚硬的铠甲。
他眉头紧紧蹙在一起,额心像有只蜷曲的小虫子,嘴也撅着,满脸苦色。
齐凌本展着臂,若有所思地听着外头动静,察觉到曹舒动作凝滞,侧回头安慰他。
“阿公放心,已不疼了。”
曹舒苦着脸将甲胄替他披上,手托在甲内,似托举一片羽毛、一粒尘埃一样小心。
慢慢抽出手来,叫重量落上去。
齐凌执住了他的手,在他皮肉扭曲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
自取黄金貂错配刀,佩上白玉双印。
曹舒问:“陛下此行是去洛阳吗?”
齐凌应了一声。
大步流星往前走,正当他要打开门,走向等候在外的羽林军时。
曹舒嘶哑嗓叫了一声“陛下!”
齐凌停了瞬,推开门,光向外洒进来,远处还有隐隐的辉煌雅乐声。
他回头,见曹舒正在揽袍,颤巍巍下拜,身影是极小的黑色一团,鹤发砸到砖地上。
“陛下,保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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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永昌(十五)
袅袅秋风, 给此前大旱了数月的关中带来了一丝凉意,刮过青黄不接零落稀疏的麦苗、龟裂田地。
但雁门郡、北凉郡的百姓却深深畏惧这一丝凉。
究其原因, 只要每年冷风从北地刮来, 草地染上衰败和秋黄,游牧之族得不到足够的牧草,为了度过漫长又寒冷的严冬, 便会趁秋日马匹膘肥时节骑马南下,夺仓廪积粮,屠杀男子, 掠走妇孺。
一路烧杀抢掠, 一路血腥屠戮, 杀人如宰杀牛羊,过处尸骸遍地,十室九空。
每当荒原里的风冷下来,边民便翘首不安,拢妻怀儿栗惧终夜难眠者众,年年都有流民冒罪偷偷南窜,由是边境愈弱。
胡人骑兵狡猾, 原先只为掠夺,不多盘桓, 得手即走, 让戍守边关的将士首尾难顾,以至于当朝对匈奴屡战屡败,元初三年雁门郡守以身殉国,以为国耻。
而敌人探出虚实, 近些年越来越猖狂, 加诸边境越掠越弱, 胡人为了掠到足够的物资和妇女年年南扩,大有饮马河洛之势。
元徽四年,今上平息燕王叛乱,得到了燕山草场和大批良驹。时机逐渐成熟,便定由李弈牵头,筹备反击胡人的“燕山之策”。后来李弈落狱,此策交由北凉郡守刘尧负责。
七月旱情缓解漕运恢复后,粮草源源不断运向边关。
李延照带大军赶在秋收以前至北凉,诱敌深入,意在歼灭左贤王部。
三十万大军日夜兼程,赶在秋日麦收时节之前抵达燕山,势要毕其功于一役,一雪多年民为所欺将为所杀的屈辱。
为了这一仗已付出了太多:历经两代皇帝十数年的努力、在西域多国合纵连横周旋、灭燕国、修通漕运、削弱诸侯以充实京畿、积粮积马。
这一年也是最接近胜利的时候:左贤王心腹被策反;北方大旱,湖泊干涸,泷、汝、泮等诸水几乎断流,胡人难以饮马畜牧,其态仓惶;当朝募良马、豪勇,用重金砸出一支骁勇骑兵,这次出战全部都带上了。
倾国力而出。
势要彻底逆转中原和胡人之间的攻守之势。
但就在这个当头,长安出事了。
……
三十六陂春水 第1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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