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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128节

    但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惊变也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
    就在那一箭射出之前的一瞬间,齐凌身下的马长嘶一声,猛烈挣动了一下,鬃毛的深黑夕阳的血红,摇曳出万丈霞光下不经意的一道浪。
    只是一个没驯顺的畜生被杀气惊动,嘶吼着挣了一下。
    这始料未及的一下摇晃,瞬息之间,扭转局势。
    从来都以弓马知名、绝无失手可能的皇帝因这畜生的摇晃,竟射偏了箭。
    那利箭本是冲着脖颈,却只从皇后颊侧掠过,带起了她堕坠的鬓发,击响鬓角的珠玉,尾羽带着一道风,拂过她的脸。
    她还怔怔时,身后两道身影扑上来,已将她按至墙垛下。
    霞光也在这一刻沉落了高墙。
    天光倏然流逝殆尽。
    一呼一吸之间,局势骤改。
    城楼下,齐凌已深深地弯下了腰,仿佛利箭已经带走他的所有心力,此时弓脱手坠到地上,马缰带着血散落堕入黄沙,上身蓦然倾崩。赵睿匆忙携扶,匆忙下令退后。盾牌像潮水一样前涌,刚好挡住了对面城墙上如雨点落的箭雨。
    朱晏亭挣着肩头下按的力道,睁大眼睛,想从深暮里看清,却只看见甲光闪耀的盾牌正在收拢,不见人,也不见马。
    密集的鼓点响起,是城下正在晓喻三军攻城。
    旌旗飘动,攀云梯架,黑色的军队席卷城下。
    即便没有射中,齐凌射出那一箭已代表了他的决心,因此大军再无顾忌,朱晏亭也失去了继续在坐镇城头的价值。
    卫士护她与太子到墙下,齐元襄大步流星赶来,汗流浃背渗出衣衫,掼过朱晏亭,扬掌便欲掴。
    先是卫士挡,他一脚将其踢开。
    再是齐元襄孟嘉言赶来挡,将他的手握在手中,大喊道:“大将军,绝不可!”
    齐元襄手腕剧烈的抖,暴跳如雷:“疯妇几坏我大事!”
    “是皇后殿下。”孟嘉言不得已,低声提醒他:“元襄!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齐元襄这才恍然,怔了几息,呼吸才慢慢平复下来,看见朱晏亭遭过按抵鬓发微蓬,黑漆漆的瞳仁从发缝里透出来,里头竟含着一点点笑意,正在盯着他和孟嘉言看。
    “疯妇、疯妇。”齐元襄转过身,拔剑一通砍斫,剑劈过城墙,迸出火花,留下道道白痕。
    孟嘉言趁机下令:“护送殿下回宫,守好椒房殿,谁也不能放进去。”
    ……
    鸾刀已经听说了城墙上的那一箭,她小心翼翼,唯恐再刺激到朱晏亭。
    果然,回来之后她似神智更加不清楚,独自蜷缩在椒房殿的凤座上,不许任何人靠近,手里抓着齐昱,任他惊吓到哭泣也不放开。
    此夜未央宫风雨飘摇,椒房殿更似波澜上的一叶孤舟,飞盏薄灯穿不透夜色,太子凄厉的哭声一直响到半夜。
    宫人想过各种方式抢夺,终被她从头上拔下金簪子,似乎伤到太子也在所不惜的疯狂行为吓退了。
    只得任太子哭累了,嗓子哭哑了,在她怀里睡过去。
    鸾刀靠近得无声无息,庆幸椒房殿的地衣很软——在她独得圣宠荣光冠世那几年,此殿集天下之贵,地上柔软得像皇后是玉铸冰雕的,唯恐丝毫磕碰似的。
    此时此地,这些记载着君王深宠密爱的珍物犹在,只是后宫至尊的华椅上,已剩下一个疯子。
    这是夜半子时,她披着半身黯淡灯光,坐在金光莹莹凤座上,披发如瀑垂落,一只手里攥着一只簪子,另只手臂弯里搂着太子。看见她靠近,她眼珠子缓缓的动了一下,涣散目光凝聚到一处,抬起手里的簪子。
    “别害怕”,鸾刀跪伏在地,离她三尺之远。“奴婢只是想陪着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有些西斜,似乎确定了鸾刀真的不会靠近,她才慢慢放下了手。
    鸾刀面上垂泪,轻声喃道:“你未能杀他,恐怕今夜,要被他所杀。”
    她将目光转向窗外,攻伐之声还在隐隐作响。
    连鸾刀这样的宫人都能看明白局势。知道真相的人正越来越多,有真龙天子,谁愿意跟随襁褓之中的太子?
    以此时未央宫的人心向背,再加上齐元襄领兵无能昏招频出,破城只是旦暮之间。
    一旦破城,她和太子会是什么下场已无需揣测。
    最好的结果,恐怕是在王师攻入之前自尽。
    鸾刀膝行着,才近一寸,朱晏亭霍然提簪。
    她只得戚戚然停在原地。
    朱晏亭就这般睁着眼睛,握着簪子,未有只言片语交谈与她对峙了一夜。
    天光照进殿宇的时候,未央宫外的兵动喧嚣已经平息,灯火燃尽,鸾刀面色泛青,站起身,便晃了晃。
    她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朱晏亭眸光骤紧,眼眸瞪圆,衬着乱蓬蓬,乌泱泱的发,从来都镇定无波的眼里只余下不见底的惊惶。她像是一只被逼到了绝境的麋鹿,鸾刀甚至不怀疑她随时回噬子自尽。
    鸾刀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奴婢就再陪殿下,最后一程……”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撞开。
    两人同时回首,竟看见来的是齐元襄,齐元襄甲胄加身,身后跟着几个侍从,气宇轩昂的迈进,没半分预想中的颓唐之色,侍从手里也没有托盘、白绫、鸩酒等物。
    他哈哈大笑道:“我来是给殿下报喜的。我军夺回了北辰门,天一黑就包操了赵睿,这厮已从北面撤军。如今长安十二门依旧牢牢掌握在咱们手中,我军局势大好,我料不出三日,大事可定。”
    众人都惊住了,没料到这乱棋一盘,败势可见的棋局竟能反败为胜。
    齐元襄疯了一样给朱恂下的夺回北辰门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竟真的完成了。
    齐元襄此际春风得意,笑的合不拢嘴:“我来,就是吩咐你们。”目光一一扫过皇后的女官、奴婢:“快,给殿下装扮上,怎么庄重,怎么华贵,就怎么穿。要请皇后殿下亲自劳军,给将士们赏金颁爵!”
    ……
    日升,朱恂带着李弈在端门外等候。
    此时的朱恂,对李弈有一丝畏惧——他仿佛已是个人性不存的鬼,披着冰冷的甲,甲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他的刀方才被收走,一注凝结的血线在刀口,验刀时,满是豁口,刃已微卷,不知昨夜收割多少人命。
    此时他洗过脸,此时好端端,称得上姿态端方的站在朱恂身旁。可朱恂看着他落在地上拉长的影子,却像看见了鬼怪,感到从骨髓里腾起的寒意。
    屠杀北军将领的家属这个计谋,他不是没有想过。
    但他人还在长安,全副身家都在长安,北军里盘根错节,都是贵家子,就算长安易主,这些人也只会是拉拢的对象,根本没有人敢同一时间得罪尽整个长安的世家大族,他也只敢拿公孙行的爹开刀。
    只有李弈,什么都敢做。
    他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轻声问李弈:“一会儿上殿,将军还复本名?”
    “阵前化名免得乱军心,现在仗已打过了,人都认得我。”李弈淡淡道:“不必隐瞒。”
    朱恂颔首,默默地想,此事需要对齐元襄好好谈一谈。话头一转,问他此时大将军将脏活累活都给他干,让自己人干肥差美事,是否该趁着打胜仗也提一提。李弈模棱两可,不置可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目光始终向着未央前殿的方向看。
    他忽转过头,问:“我脸上血迹可洗干净了,看着吓人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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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2章 永昌(十三)
    正午, 未央前殿透着一股奇异的氛围。
    极尽奢华之能事,香屑灌注的灯烛燃着, 大鼎香烟云蒸霞蔚, 宫人比往日更多,都穿着元夕才会穿的衣裳,庄严肃穆, 但不像慰军颁爵,倒像是年节朝拜。
    但这样的场合,九卿之首太常竟缺席。列殿公卿也疏疏落落, 有的本称病不来, 被逼迫来;有的被关了一夜, 面如土色。放眼望去,十人里倒有八个神情恹恹。人这般冷清,愈衬得装饰过于隆重的殿宇妖异凄凉。
    金堂玉楣里,唯有齐元襄志得意满,亟待昭告整个长安北辰门的这场胜利和桂宫群阉“罄竹难书”的罪行,稳固如危楼一样摇摇欲坠的人心。
    鼓乐声响,皇后坐在上首, 身边坐着太子,太子倚靠在她衣袖边。
    只听内监唱——
    “宣侍中、都督、虎贲将军朱恂上殿。”
    期间, 顿了一下。
    “宣奋威将军李弈上殿。”
    话音刚落, 即便是站在最侧最末处的官员都支起了耳朵,众人面面相觑,静穆殿里竟起一阵低喧。
    李弈这个名字曾经多次响彻:突然发迹任执金吾、平北方叛乱、封爵、封后将军。太多庆功宴上,伴随军爵和荣耀, 一次次回荡在未央前殿, 携领着所有年轻将领的梦。
    但好景不长, 到元徽年间,伴随着入主尚书台的猜想、拒婚、谋逆等多桩云波诡谲宫廷秘事,这个名字彻底销声匿迹。有传言说他早已死在狱里,破席裹身,归殓乱葬岗。甚至皇后就是受到他的牵连,才避居昭台宫,直到先帝病笃、未央无主才回宫主持大局。
    是以他人还活着,乍现于此,出乎人意料,细思起来却又合情合理。
    各高位者,表情都堪值玩味:丞相神似不忿,但他早已如丧家犬,只要齐元襄点头,他便不敢摇头;齐元襄挑起眉,饶有兴味似的,转头看了皇后一眼;而皇后仍然像一个华美人偶,眼里雾沉沉,空洞更胜昨日。
    朱恂已领着李弈,两人一前一后进殿。
    齐元襄态度异常热络,不仅没有追究李弈的逃兵行径,反而对他大加褒赏,授假节、卫将军、服银印青绶,统领南北军,位在卿上。此际,太尉是尊衔但手中无兵,齐元襄掌宣明军,兼任中领军,自掌禁军,李弈任卫将军,名义上一跃成为军中第二人。
    齐元襄虽让李弈统领南北两军,但实际上此刻不管是南军还是北军都掌握在桂宫,等于给了个空壳。
    他似乎也觉得说不过去,说宣明军八千人化归南北两军,以充防卫,并给与李弈数千人丁招兵的辎重兵器粮草等,命李弈率军讨逆,尽早剿灭桂宫阉党。
    为表器重,颁赐节杖。
    太子还未登基,皇后临朝,由她来赐节。
    内监在朱晏亭耳边耳语了几句,把装着节杖的檀盘奉到手边,点点节杖,又遥指李弈。过了一会儿,她才动作,手探到盘里,缓缓握住节杖,起身走下陛阶。
    她一身衣装繁琐,玄衣红裳,行动时,衣上锦绣像在阶上流过一条耀目溪川。
    李弈跪到地上,双手举高,头埋得极低。
    香气袭来。
    朱晏亭走到他身前,他看见烧着的火一样颜色的裙裳。
    她举起手,长袖如玄瀑垂落,锦缎上章纹无边无际,黄金节杖残留些许温热,滚落入双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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