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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127节

    话音刚落,手起刀落。
    一颗头颅瞬间斩落,血液喷溅出来,腥味窜出来。
    紧接着第二把刀也扬起,刀刃上流动着凄艳的暮色。
    ……
    此时,未央宫危如累卵。
    齐元襄等后知后觉的发现,齐凌根本没有逃走的打算,他把重兵放在了未央宫,羽林军由赵睿所领,不计一切代价火速攻下了北阙,直逼北司马门。
    只要北司马门一破,大军将长驱直入,不须半日,未央宫便会易主。
    如若往日,按照未央宫的城防之森严,城墙之厚重,府库之充盈,只要将诸门紧闭严守,至少也能撑上三个月。
    但雪上加霜的是,没有大行皇帝的遗体,只需要齐凌在各个场合露面,谣言自会不攻而破。
    策反随时在进行,赵睿常年替皇帝干肃清诸侯的脏活,已是深谙此道的熟手,几乎时间每过一刻,未央宫都有人叛变,即将日落的时分,局势已经“八面起火”。
    齐元襄万般不得已之下,使出了下下策——将皇后和皇太子请上了北司马门,与对方谈判。
    未央宫的卫士旗旄只有玄、纁两色,当一顶巨大繁丽华盖出现在城楼上时,异动被禀报至赵睿处。
    而后不到数个弹指的时间,哨楼旗飞,鸣金罢兵,将士呼喝,弓弦由崩而松,箭矢收回壶中,军士结阵,纵列成阵法,赵睿策马从阵中奔出。
    斯时,云开雨霁,残霞大片大片摇摇欲坠,落日未落,未央宫的墙是一堵龙战于野的玄黄之色,无穷无尽,伸到天边去。
    就在羽林军|转换阵法的当头,未央卫士也在飞速变动,举起罢兵之旗,箭手暂释弓弦,大戟士举重盾挡在最前方蹲下,齐元襄受其谋士之谏不亲自出面,反反复复告诫吓唬朱晏亭,说这些人都为了杀她和她儿子而来,让她拿出当日呵斥他的态势,呵令他们退兵。而后自己按刀蹲在女墙之后,观察动静。
    有人问他:“此计太险,可行吗?”
    齐元襄冷笑道:“如果拿不回北辰门,北司马门再丢了,我就杀了她和她儿子,同归于尽。”
    “皇后殿下。”赵睿策缰,向上喊道:“我等奉天子命,讨伐乱党。若殿下不欲与乱党为伍,请殿下即刻下令解兵开门,奉天子入宫;若殿下受反贼挟持,自顾不暇,便走下城楼,等臣等营救,切莫以身犯险,助纣为虐。”
    城楼上的华辇里,朱晏亭怀抱太子安然端坐着,对他的质问不置一言。
    赵睿几番交涉未果,说得最疾切时,得她蹙眉不耐的一句“退兵”,面色阴沉额头冒汗,所驭骏马都开始不安刨蹄。
    长安战局瞬息万变,围绕各个城门、街巷、甚至是官员的府邸,几乎是上百个点一起作战,一处的拖延都可能带来不可承受的后果,每一刻都是人命。
    但他又不敢当真将她和太子一箭射死,也不能让战局胶着在此。
    正焦头烂额时,一斥候飞奔而来,向他传信:“宫内探子来信,皇后已神智不清,私|处时状若疯癫,多进安神之药,今日朝会未发一言,恐已为敌之傀儡。”将探来之事,细细说与他听。
    赵睿惊诧得无以复加,朱皇后的手腕朝野皆知,她从桂宫私下回未央宫结盟乱党,反相已露,怀拥太子这个重器,手中尚有朱恂等,本料和临淄党应当分庭抗礼。
    没料到竟在这个当头脑子坏掉了,能让临淄党全然压在头上,真真切切是失了神智了。
    “陛下知道了吗?”
    “知道了,圣驾将临。”
    暮色再浓了些时,齐元襄发现城楼下阵法又发生了变化,精兵攒心,戒备增强,厚重铁盾向前排,知道将有紧要人物至。透过城垛的缝隙,见刀刃戟锋像潮水雪浪一样打开,拥出当中策马玄袍金冠的青年时,呼吸骤止。心跳猛烈的像要擂动城墙,向左右猛使眼色,命□□手戒备,只要越过一射之地,便将他射杀——
    从城楼上看,那青年似大病初愈,面上隐隐透着青白交加的病气,拉住缰绳后,目光的就紧紧锁在了华盖下,眼眸中燃着幽幽寒火,只这双眼睛未让病气侵进,厉得慑人。
    齐元襄全身隐在墙后,只有一只眼睛远远看着,却好像与他对视了,骤觉呼吸发紧,按着刀的手也润出汗来。
    这人出现后,北司马门中发生了不小的骚动,齐元襄颤着声下令:“快散布军中,只是样貌相似的人,如有疑者,立斩不赦。”
    还不放心,又手忙脚乱的吩咐:“□□手后撤,盾士也撤下去,换临淄死士来。只要见过他,又不是我们的人,通通杀了。”
    说完这些,犹不放心,起身去塔楼布防。
    不过须臾,朱晏亭身旁竟没了像样的护卫。
    她绀色软衣,一起一伏的柔软胸口,从铜铁盾里剥露出来。
    在城楼掀起这阵恐惧惊讶的骚动中,却只有她没有受到影响,静静的坐在那里,睁着一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乍一望去似一个完美的偶人。
    许是雨后风凉,寒气侵腑,齐凌向城楼望过一眼,便五脏六腑都牵痛,佝偻上身咳嗽,苍白面上泛出赤色,推开侍从递来的氅衣,重新抬起头来,看向他为人所挟的妻儿。
    提声喊道:“皇后。”
    那美丽人偶今日听了太多这样的称呼,没有任何反应,分明正对着他,却面挂冷冷笑容,眸光低低的,傲慢又骄矜。
    他感到更深的牵疼,哑了些声,一字一顿,再唤:“朱晏亭。”
    这才叫她表情新鲜起来,却也仍然只是目中掠过浅浅淡淡的兴致。
    他便又唤:“阿姊,你真的认不出我了?”
    三唤以后,她才答应,微笑起来。
    “你都要杀我了,我又何须认得你。就凭你嘴上抹蜜,攀叫声阿姊?”
    齐凌也笑了,忍耐身上的病痛面上涨如血色,喉咙嗽声不止:“你……结同乱党,为祸长安,我便杀不得你?”
    她笑意凝结在面上,笑靥如花,不做声。
    齐凌嗓音轻颤:“那日我病笃,阿姊说哪儿也不去。醒过来,阿姊却已经背信弃诺,携子投敌……你做的其他事我都不问,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他们用太子的性命胁迫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依旧不做声,那笑像润不进肤的胭脂,虚浮在脸上。
    问话如投石入深渊,嗡嗡的,只有回声。
    告诉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陛下……”赵睿不忍,想提醒他这只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人,手碰到他肩膀,却发现他颤得厉害,后颈也布满了白粒,是森森的汗。
    他握着马缰的手被一圈缰绳绞得发白,像要用缰绞断了手。
    喉咙细微滚动了一下,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四个字,森冷刺骨。
    “拿弓箭来。”
    赵睿做了很多这样的事,这确是他最惧怖的一次,凉意像利箭刺穿了背脊,望着齐凌半隐霞色、甚么表情也看不见、如染了层血一样的侧面,震愕得说不出话。
    城楼上,朱晏亭轻轻“咦”了声,把熟睡在臂弯里的太子放在坐上,饶有兴致的靠近城墙。
    迈出两步,方才离开去塔楼布防人的齐元襄急得大喊让她后退,声音嘶哑得仿佛喉咙已经渗出血。
    朱晏亭恍若未闻,甚至有些少女天真之态,将两只胳膊都撑上了城墙,笑靥盈盈,笑骂道——
    “有贼叩门,还理直气壮。你这贼人就这般对主人家?我若不是痴痴傻傻,怎会被你吓唬住,为你开门呢?”
    她一手托腮,刀子一样美丽又明艳的眼睛掠过他面,神态大似不屑。
    “你既要踏我家,践我门,伤我儿。我便弱无骨,手无铁,也将持棘一战。”
    齐凌手里接过一把沉甸甸的弓,声音也被坠落、听着有些凄怆:“你说这是你家?你可有一日当这里是家?”
    她点点头,理所当然:“是我家。”
    “你家在哪里?”
    “未央宫。”
    明霞照在她脸上,她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说答完便忽地粲然笑了:“其实,你欲入我家门,也不必强如贼寇,掠我夺我欺我。
    “我愿意嫁给你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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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永昌(十二)
    “疯妇!国之大事, 两军阵前,儿戏, 不当由她来, 脑子坏了,也坏事。”
    作为新晋的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宣明军统帅,齐元襄自认为朝野威信已达巅峰, 在疯疯癫癫的皇后说出那句梦呓一般的痴语时当即不留情面破口大骂。
    但就在骂的当头,他脸上也露出了惶急之色。只因城墙突然换防导致守备空虚,而朱晏亭说完那句话忽往前走迈进了一射之地, 她胸口除覆一层薄薄绀色锦绣外再无遮挡, 己方哨台上斥候已紧急发信:城下有伏。
    是碧沉沉的麟爪弓, 射程较寻常弓箭更远——最坏就坏在,那把箭就握在……齐凌手里。
    那把箭也只能握在他手里。
    这是极少的,十拿九稳能杀掉朱晏亭的一瞬:城楼戒防因为换人出现空档、她失心谜意单独往前走了好几步、麟爪弓较寻常弓箭有更远的射程、齐元襄到塔楼后去布防不及阻拦、而亲自执弓的齐凌自幼弓马娴熟十拿九稳能射准这一箭。
    骤起发难射杀皇后的只能是他,唯有心不疑、不动、不惑、不惧、不悔,才能抓住这片言时隙里稍纵即逝的机会。
    来不及救了。
    齐元襄看清那把弓箭已经举起,森寒箭矢倒刺三钩,锐处一点冷光。
    他霎时间汗如雨堕, 几从攀梯上滑下来,大声斥喊, 情急之下, 不知当先喊皇后后退还是先喊卫士可不顾尊卑先拉着皇后伏倒,喉里嘶出大叫,满脑子大事就此休矣。
    寒冷如刀锋布满背脊,千万个念头都是绝望, 唯有一念如溺死之人攀住的稻草:齐凌对着自己妻子, 对着她最后那句可怜的话, 他下不了手。
    然而似乎就在嘲笑讥讽他这个千千万万之一的荒谬妄念,几乎在同时,苍白的指节放过了紧绷的弦,弓弦已嗖一声回弹。
    箭矢猝然飞离。
    弓如霹雳弦惊。
    那一箭,去势猛烈,携风雄劲。
    全然不似病中人所发,便这般毫不犹豫地向着城楼上身处危境而不知的一袭倩影射去。
    这一瞬,城下城下,几乎所有人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唯有这一箭所向的皇后是游离在外的局外人。
    她在吐露心事后便住声,浅咬唇红,颊泛轻绯,命运在这一刻赠予她懵懂混沌,叫她单纯如所有未经世事的少女,不知前路艰险,只向春风敞开襟怀——管它来的是东风催熟蓓蕾初绽的一枝嫣然桃花、还是丈夫弃车保帅时毫不留情射的夺命一箭。
    这一箭还是来了。
    拉满弓才放,凛冽、果决、毫不迟疑、杀气腾腾,足以洞穿她乳鸽般柔软的脖颈,毫不留情封弑生机流淌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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