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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110节

    朱晏亭将手中金红交加的金印展露出来,印上血迹被她手心的汗水打湿了,晕开一片。
    “孤已付此身为赌。今日我必入此门,倘不得生入,便由你等为殉,扶我灵驾入。此赌若何?”
    刘凤之在看到那颗本应该在皇帝案头的金印时浑身皆是一颤。
    汗水流过他疤痕扭曲的脸。这位老将历经两朝,临百万之军且不惧,能生刃百人,却在这波兰诡谲的桂宫之中,面对孤身来付的皇后,感到一丝幽幽袭入骨间的惧意。
    非惧其势,乃惧其谲。
    此行怪异,难察所图,若行军时,这样的怪笔必有伏兵在后,可望楼上负责眺望的军士风平浪静。
    来者不过一弱质女流,一卫士即可制之。
    可她却是手执金印的皇后。
    没有人不害怕孤注一掷、却全然摸不清意图的对手。
    他在这一刻,毫不怀疑朱晏亭存了与他共死之心。
    赌他有没有她豁得出去。
    答案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分明:如若刘凤之当真豁得出去,就不会列阵布兵,虚张声势,意图吓退她。
    朱晏亭明显也对此心知肚明,笑意盈睫:“我观君相贵,君来日可期也。”
    这句诛心之言彻底摧毁了刘凤之的心防,只有他知道皇帝伤得有多重。
    她在利用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消息,对他下暗语。
    她笑意嫣然,仿佛全然不关心皇帝伤势,只用它威逼利诱来者。
    刘凤之感到齿冷的同时,也不免想到后路。
    此时此刻,她不需要后路。
    他需要。
    好像沉默了几个呼吸,又像是过去了很久,日照的铠甲都烫了,流光似片片落雪。刘凤之不知历经几个回合天人交战,汗湿重甲,僵如石铸。
    朱晏亭绕过了他。
    刘凤之抬起手,背后隐伏的甲士撤走,望楼上□□也收了去。窄窄一道现于中央。
    “将军还需知晓,未央为我室,上林为我苑。我入户启门,不必问任何人。”朱晏亭笑着说:“我记你一功。”
    刘凤之没有转身,没有动弹。
    好像抬手下令让道的动作耗费了太多气力。
    “殿下究竟为何而来?”
    朱晏亭诚诚恳恳说;“我不知道。”
    刘凤之似闻疯语,他守在此,这些天已看了太多这些诸侯王孙、肱骨重臣的试探把戏,有诬陷御前有人造反的、有长跪在禁中外的、有砸千金买通奴仆的,每日成百上千的微小动荡皆在眼皮底下。
    “总不过汲汲营营,羁縻自缚。”刘凤之喃喃自语。
    朱晏亭手置铺首上,不等她推,两个宫娥上来为她推开了门。
    一道明光阑珊,照进殿内。
    朱晏亭有言未尽,头仍然转向刘凤之的方向,神情怅惘,努力思索着什么,最终只是释然的微微一笑。
    “诚如卿言。”
    ……
    朱晏亭进入中殿时,汗水已湿透重衣,穿堂之风钻入背脊里,贴背发凉。
    太医令和曹舒等都在偏殿,她未去看,直向后殿最深处。
    白烟浮似云,黻绣低如络,焚香消沉,血味上浮。龙床帷幔深深,光也照不进。
    朱晏亭穿过一重一重遮障,脚步渐疾,直直往里走。
    她看见似有宫娥还想来拦,抬起手自己扯落发顶串白珠桂枝金胜,扔到足底,珠子断坠一地,拔下尖锐簪子掷开,一头乌云散落。再弃了臂钏、玉镯、指环,甲套,金玉击砖石,锦绣流坠地。
    直至只剩下雪白中衣,她蹬去鞋,赤足而立。胸口急喘,怒目圆瞪。
    “孤身上再无尖利之物,可以进去了吗?”
    再无声响。
    终于安静了。
    她喘着气慢慢靠近。
    床帐里非常暗,像深深洞窟,若非锦绣堆叠,不知是天子之榻。
    齐凌已陷入昏迷,他身上伤口被重新包扎过。
    穿着外袍遮挡看不出,此时赤着上身才得以明见,一道可怖的伤痕覆在精壮身体上,直拖过肩,亘过腰腹。若一条长蛇,盘在他身上,汲尽了他的灵气。
    他闭目躺着,仿佛已经没有呼吸。
    朱晏亭木木站在他床前。
    她从锦绣黼黻的一身华服,一路舍来,此刻只剩近乎赤身的中衣,才终于走到这里。
    她感觉自己被一层层剥开,像初生婴孩一样。
    汗水还在如瀑一样从额上往下流淌,刺得眼皮发颤。
    视线模糊,看不清他面庞,甚至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她脑中已空白一片,就这般站着,任由汗水朝下冷森森的窜。
    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动手指,眼睫处微闪了一下,似有一道幽幽的光闪过,苍白嘴唇开合。
    她从口型辨认,是两个字。
    “别走。”
    顿时,泪水冲刷而下,比如瀑的汗水还要疾,还要密。
    她俯着身,潮湿打捋的睫毛低垂着,恐碰着伤,手指无处可着,只得抓紧他身畔的锦褥。
    解散的头发像乌云一样垂落,流泄在他胸膛之上,脸轻轻触到他手臂之侧。
    “我来了。”
    “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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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山河(九)
    桂宫殿梁上萦绕呱呱孩童哭泣之声, 并不激烈,像小猫叫一样, 时不时响两声。
    在这声响中, 齐凌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到太子齐昱像被春风催着抽条的纸条,头发长的抓成了髻,穿上襦、裤, 拉着小小的两轮鸠车,一个人走在长长宫檐下。
    他恍然察觉,那是他自己。
    那是世祖孝昭皇帝昭瑞二十六年, 他三岁。
    他从张皇后居住的长信宫回去看还是太子妃的母亲。
    在窗外听到了母亲的抽泣。
    “张皇后太霸道, 凌儿虽出我膝下, 一年大半养在她那里。这孩子太□□,受她恩重,也亲她,长此以往,此子终非我家子。”
    昭瑞二十七年,他四岁。
    那年世祖孝昭皇帝驾崩,父亲登基, 尊张皇后为太后,封母亲为皇后, 册他为太子。依旧养在长信宫太后膝下。
    那年之秋, 他被乳母引诱偷偷喝一种甜甜的柘浆。当日染上怪疾,周身发烫,一度昏迷,太医称诊不出。
    将他送回皇后身边, 怪疾不药而愈。
    再回到太后的长信宫, 就再度复发。
    那年多事之秋, 太后繁顾朝事,兼年岁渐长,无暇看顾,只得送回皇后身边教养。
    怪疾再也没有出现过。
    永安三年,他七岁。
    张太后外孙女朱晏亭从章华来到长安,太后作主定下了亲事,母亲意有不忿。曾问他“得妇若你祖母如何?”
    说着,面色凄怆,目中有泪:“你阿翁见祖母时,一朝天子尚且如履薄冰。举宫皆在其淫威之下,你娶妇如此,阿娘此生还能得一日展颜?”
    那时他已得当世大儒教导经年,以为私下议论长辈是非大大有违孝道:“阿翁阿娘是孝顺,太子妃也会孝顺阿娘的。”
    母亲面庞一僵,愣怔良久,叹气摇摇头,没有再与他提过此事。
    永安四年,他八岁。
    张太后兄弟拜丞相,手掌权柄,总揽朝政。那一年,母后称梦白泽而有孕,年末诞下皇七子。父亲大悦,起名齐泽,大赦天下。
    东宫有人进言:“殿下出生那日,有人见麒麟现于东郊,世祖孝昭皇帝金口定断‘麒麟瑞兽,紫气东来,广沐圣德,乃大瑞之兆’,亲口给殿下赐名为‘凌’。皇后殿下如今梦白泽……我朝水德,‘泽’被苍生。皇后殿下效昭瑞故事,恐有他意,殿下虽小,宜早筹谋。”
    他没有听,且厌恶这等挑拨离间之辈,将其逐出东宫。
    永安五年,他九岁。
    独自猎下一头鹿,父皇高兴赏了酒。他喝下一口,昏睡整日,太医来诊,道体不耐酒,薄饮即醉,切不可多喝。
    谨慎起见,他让人斟了一杯来细闻,恍忆起何处曾饮过,细细思量,心底逐渐发寒。
    ——慢慢记起小时候被乳母诱哄喝下去的柘浆里就搀着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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