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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107节

    意兴阑珊,扬了扬眉,任郑无伤去见。
    嘱咐他:“速回。”
    而后端起茶盏,施施然饮茶,含笑端详那婢子临死的惨淡之景。
    这时,她府上养的谋主宾客从外头进来。
    疑惑问她:“才打了个照面,郑公子怎么在和皇后的人说话?”
    齐湄目中惊澜一掀,蓦的抬眼。
    “那人是朱恂妻子王氏的侄儿王侃,浮浪之辈,元初年还打着皇后戚的名号招摇过市呢,今年才消停了些。旁人我还不认得,说起他谁人不晓?他是朱家人,怎会效力于郑公子?”
    那谋主说着,悄声凑近。
    “不才在外听了些风声。近日,丞相和皇后往来颇深。殿下想想,你只意在取李弈性命,你的舅舅、丞相阁下却为何迟迟不动手?他在拖什么?等什么?”
    “不才斗胆谏言一句。长公主殿下,需时时明察……”
    “与皇后真正有血仇的,只有你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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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山河(六)
    齐湄抚掌感叹, 望着那个瘦瘦小小,脑袋低埋的婢子, 想起了送这个细作来的人是谁——
    婶婶啊!
    常日里搂着她叫的亲昵、什么事都助着她、杀人的活也帮忙的, 临淄王后!
    从来都雍容容,温吞吞,和气一团, 背叛皇后与她出主意的时候全没见眨眼,转头背叛她时也连一件衣裳都不换呢。
    “是啊,是啊。”齐湄笑出声来, 不知是在回答她的谋主, 还是在自言自语。
    ……
    郑无伤与王侃说完话进来的时候, 正看见一青衣客卿与舞阳交谈,她面带娇笑,将人屏了去,一双杏目睁着,笑吟吟望向他。
    分明笑的如烈阳之璨,郑无伤却觉背后发凉,心忖:不知谁又惹了这疯妇, 又作此癫狂之态。他本厌恶至极,却不得不曲意奉承, 也无暇顾及她的喜怒哀乐, 问道:“阿湄,人呢?”
    齐湄只做不知:“什么人啊?”
    “朱令月啊。”郑无伤面色焦急:“此人不可留,殿下速速杀之。”
    齐湄眉眼之间笑意流转,语调也是抑扬顿挫, 一副逗弄孩童的做派:“哦?无伤哥哥怎么知道, 人在我府上呢?”
    郑无伤皱眉道:“方才王侃来说的, 这人知道得太多,手里还拿着对我家不利的太后懿旨。皇后殿下为我家擒了,为了避人眼目先带到殿下府上了。”
    齐湄面上笑嘻嘻,眼眸却浮了阵阵惊颤。
    何以如此,为何如此。
    她本以为这是皇后安插细作的阴谋,但怎会有阴谋说得举世皆闻,连郑家都知道了。
    朱令月说:她是皇后派来的细作,意图瓦解她和丞相、长亭侯之间的信任,方便分而破之。
    郑无伤说:她是皇后为了避人眼目,送到她府上的。
    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难道,都是假的?
    亦或,都是真的?
    如若都是真的……齐湄忽感一丝寒意侵来,神思百转时,郑无伤神情已经越来越焦灼。“殿下,此女攸关我举家百口人性命所系,千万不能儿戏啊。”
    “我为什么要把人给你?”
    “怎么不?我父是你亲舅舅!”
    “皇嫂也是孤的亲嫂嫂,她对李弈以兄事之,李弈不也算我亲兄长?”齐湄嗓子里还笑着,脸已沉了下来:“孤问,为什么要把人给你?”
    郑无伤只觉无法和疯妇说理,反问道:“那求殿下不吝赐教,殿下为何不给呢?”
    齐湄冷笑道:“人,是交给孤的,不是你家的。”
    郑无伤骇然问:“殿下和我家是两条心?”
    “你家都和我皇嫂这么亲了……”齐湄问:“是当孤黄口小儿一样糊弄吗?”
    郑无伤这才明白过来她的芥蒂所在,忙解释道:“你要对付的是李弈,又不是皇后殿下。皇后殿下难得向我们示好,又归还了朱令月那个贱人,这于她于殿下于我家都是好事,三家共赢,有何不可呢?”
    “皇后不是真心和你家结盟的。”齐湄耐着性子,冷冷说:“否则她为何把人送给我,而不是直接送给你们?”
    郑无伤眉头皱得更深了:“殿下和我家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
    郑无伤眼里闪过一丝怀疑:“为何不一样?”
    齐湄一腔怒火越憋越旺,森然质问:“若有人杀你血亲,你会与他再握手言好?你这个蠢如猪狗的东西,没有听过,事有反常即为妖吗?”
    “可……”
    可杀她血亲的不是你吗?
    郑无伤一句话到了喉咙里,意识到不能说出来,话锋一转——
    “可,李弈并非她的血亲,不过是章华长公主的家奴罢了。”郑无伤怔怔看着她:“谁会为了一个家奴和相邦翻脸?她又不是三岁孩童了,还不能懂这点事?我家现在于她大有好处啊。”
    他压低声音:“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置诸侯如狗彘,众人多怨,现在天象如此妖异,若山陵有……襁褓中的太子是唯一正统,她又是太子的亲娘,唯一的弱处就是太子太小,恒王殿下、梁王殿下又都在长安,森然而立。她需要朝臣的拥戴。谁最能拥戴?自然是百官之长,是丞相!只要我父振臂一呼,她便可名正言顺临朝摄政事。所有朝臣都会认她的。到时……殿下还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无限语意,尽在不言中。
    “难得你这个草包都能看到这一步。”齐湄笑着:“也是,现在恐怕大字不识的白丁都晓得这个道理了……”她眉一竖,语气骤厉:“可我如要巴结她,如何不趁早呢?如今我出头,动了她的人,已经和她撕破脸了。你等倒好,于墙下之影窃藏汝等贼身,等一日东风压倒西风,便如墙头之草又向东倒。你,有没有回去把你那整日只知道饮酒作乐体胖如山的老父扶起来,一记耳刮抽醒,问她如果皇后临朝,孤当如何自处呢?孤从头到尾没有参与你们那些蝇营狗苟结党营私的脏事,孤从头到尾,不为求权,不为求钱,所求独不过李弈这猪狗不如的一条命!李弈他替我杀了吗?他不是还好好在诏狱里活着吗?你……你父,你们无尺寸之功,倒觍脸给我要起人来?真的当孤好糊弄吗?”
    齐湄越说越气,将手中箭折成两半,掷到郑无伤足下。
    郑无伤匆忙躲闪,靴子仍被箭簇扎了一下,疼得嗷嗷直叫。
    “哎哟,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李弈……那蛮夫袍泽部曲死绝,人已经在诏狱里残了,出来也是个废人。殿下不要见小利忘大利!”
    齐湄犹不解气,将桌上滚烫的茶杯也望他身上砸。郑无伤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腿,乍然便起半身油皮。
    他出身名门,从小就是武安侯世子,也是众星拱月捧大,在齐湄这里做小伏低日子长了,如今被疼痛一激,那盘旋在喉口足足半日的词便红着眼睛吼了出来:“你这……你这疯妇!”
    齐湄怒到极处,浑身都发抖,取过侍女捧的装了满满一壶箭的箭囊,未及掷出,郑无伤已脚底抹油跑了出去。
    她满壶箭雨,砸到了门槛上。
    噼噼啪啪的巨响,和撕心裂肺一句“滚!”
    ……
    齐湄的急怒如狂风暴雨,顷刻之间,漆盒瓶罐横七竖八倒着,箭矢如雨洒了一地,她的婢女仆从都跑到了屋外,整间屋子里像被暴雨摧残过,人迹不存。
    死寂之中,有声细若蚊蚋。
    “是她和她的家奴,先不要我的。”
    齐湄喃喃。
    她低着头,蓬乱的头发垂到肩头,遮挡了颜面,自言自语:“她恨我母亲,不肯和任何沾了我母亲的人结成姻亲。她把自己的亲妹妹变成了一个笑话,还要把我变成一个笑话,使她的家奴羞辱我……羞辱我……”
    她一阵冷笑,肩头发起颤。
    “可为什么……她把一步一步都告诉我……”
    朱令月当场叛变时,她面上虽然波澜不惊,但却如得重宝、欣喜若狂。
    只为她这个步步谨慎的皇嫂终于有阴谋叫她窥知,露出了只有自己知道的破绽,她不过如此。
    可现在郑家在问她要人,代表皇后明明早就料到。
    甚至送人这种事都恨不得昭告天下。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明棋。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齐湄以为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她眼眶发红、眼睛充血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抱着壶、瑟瑟发抖的女子,两道鞭痕深深烙入她的脸颊,两道泪痕冲刷惨如死人的面。
    齐湄不堪自己如此一幕被人窥知,抓住箭矢,手肘都抬到肩高,却终没下手。
    她背靠冷屏,无礼箕坐,微笑:“贱奴,你在看孤笑话。”
    朱令月满脸布满泪水,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从前孤最瞧你不起。皇嫂是凤凰,你就是误入她巢穴的鸦鹊。你本下贱之身,靠皇后得荣华,却忘荣宠之根,两面三刀,背信负义,落得这个下场,孤真是击节称快。可连你这个孤最瞧不起的……贱奴,现在都在看孤的笑话。”
    她连连自嘲,几乎笑得背过气去。
    朱令月面色被屈辱涨红,缺了的耳朵和鞭痕让她宛如修罗,嘴角却诡异的绽开一个笑,笑痕将她面上泪水分割得横七竖八——“长公主殿下。”
    她声音哑得几辨不清:“奴婢只是贱民,奴婢年纪小的时候,一脚踩错,误入进来,不懂事……”
    “滚。”
    齐湄听她言语絮叨,仍旧是小气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一个字也不愿再与她多说。
    朱令月跪在那里,迟迟未动,双目看着她:“殿下现在知道了吗?”
    齐湄皱着眉,没有接话。
    她却笑了,一个明熙至极的笑,整张血泪交加的脸像绽放的花。
    “甚么都是假的,血亲、友人、邻里、家仆,都是不可信的。”
    “殿下现在,最该相信的是奴婢啊。因为……因为什么都是假的,唯有仇恨,唯有仇恨才是真的。”
    朱令月抬起脸,仰着头,直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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