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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93节

    “是鸮。”朱晏亭翻了个身,轻轻道。
    “殿下还没睡下?受惊了?叫人把这妖物扑杀了吧。”
    “这里长久没有住人,野物见灯来扑,把灯灭了就好。”
    鸾刀掩熄了灯,屋中黢黑一片,月光倾洒进来。果真不过一会儿,那鸮就飞走了。四野皆静,远处隐约有虎豹咆哮之声,听的人飕飕然。
    鸾刀小声说:“我常听人说射熊馆、秦虎园、狮子圈里的兽都乖了,皇上嫌没趣。现在上林苑里虎豹猛兽都散养的,要养野了性子、能跑能咬的,狩猎才得趣。”
    朱晏亭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一动。心想,我岂非也是他散养的虎兽?
    她出了一会儿神,直至鸾刀出声,方回过神。
    “殿下害怕吗?”
    朱晏亭盯着窗看了半天,道“我不怕虎豹来,我怕有人来。”
    这时,鸾刀方忍不住问出了盘桓两日的忧心,尽管连她都早已知道结果。
    “皇上会处罚殿下吗?”
    众人心里明镜一般,以养病之名搬到昭台宫根本不是什么惩罚,顶多只能算一个信号,相当于在处理她之前架上一个屏风。
    朱晏亭道:“我敢做的时候就想到了。如果要罚,要么赐死,对外宣称病笃骤薨;要么冷一两载,等众人都忘了有皇后,再行废后。”
    鸾刀骇然噤声,在阵阵隐隐兽啸枭哭中,只觉得满屋寂凉,身体渐渐抑制不住抖如筛糠,却听朱晏亭的声音冷冷传来,似比倾入棂间的月光还要凉上几分:“他一时半会儿不会下手,否则也不会还把你送来。只要他一时半会儿不下手,我就还有生机。”
    她一手覆在腹间,仰躺枕上,两只眼睛怔怔往上看着。
    “图穷而匕见,逐贼当不瞬。敢动到我头上,令我……离散,母子分离……我哪怕只能多活七个月,也定要……定要让他们,定要让他们,死在我前面。”
    ……
    皇后走后,玉藻台随之停转,诸人不知请事给谁裁决,内廷一度陷入了混乱。
    而圣意一直未明,掖挺令景轩虽然管着事,但是掖挺之上的几个夫人心思都慢慢活络起来,有意无意向掖挺交办一些高于权职的事,掖挺一时陷入两难之境。
    掖挺令景轩因此通过曹舒向上递过几次奏表。
    总是被曹舒以“嗨,急什么,掖挺的事哪儿赶得上羽林军的急呀”“别催了,廷尉寺的一团乱麻,正焦头烂额,你去触什么霉头”“递上去了,忙得几夜没怎么睡了,没翻到你那奏表啊”等等诸多理由搪塞来去。
    直至皇太子身体出了问题,景轩才知再不汇报他就该人头落地了。
    原来齐昱还未及两岁,乍离生母临东宫,即便东宫、少府和掖挺一起无微不至的伺候,乳母内监等昼夜不离,一饮一啄无不尽心,只恐冷了一点、热了一点。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皇后离开的第三天就出现了异样,夜间时时惊悸,醒则嚎哭,进食愈少,白日里也多眠少动。
    虽没有号出什么病症,却叫人如坐针毡。
    从前与皇后关系甚密的吴夫人去东宫看了太子一次,青着脸悄悄提醒他:“这么小的儿哪能离了娘,我听姑姑说,从前临淄王后的孩儿起初就是这般连夜惊悸,什么也不吃……”她不敢诅咒太子,只得说:“你也知道,临淄前王后是哀伤过度薨的。”
    一句话,就把景轩说白了脸。
    “但太子玉体贵重,一时凉了热了,谁担得起这个干系。我有一计献给阿公。”吴若阿轻声道:“掖庭之上,还有郑夫人、殷夫人、李夫人……阿公若能谏言陛下将太子托付给哪位夫人照料,岂不是万全。”
    景轩只觉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心坎上,面上不敢言表,唯唯而已。
    他当夜回到收到在长安天镇坊的家中,收到文昌侯孙氏仆役送来的一个黑匣,启开一看,放着满满一匣子浑圆金珠子,粒粒径寸,使人称过,足有一百三十二斤。
    景轩和文昌侯从无来往,突然收到大礼,满心疑窦,细细追问下,方恍然大悟——
    文昌侯的小女儿今年才和临淄王世子齐元襄完婚。
    这匣金子,与其说是文昌侯送的,不如说是临淄王馆送的,更甚者,可以说是吴若阿送的。
    此事干系重大,景轩本欲退回,又被府上客卿劝说:“公莫忘了文昌侯还有个女婿,是当下正得圣宠的恒王殿下。这匣金子退回去,恐怕要同时得罪恒王、临淄王、文昌侯……”
    景轩吓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不得已收下金珠,一夜辗转难免。
    次日,他上禀了太子身体有恙,不过顷刻就得到了宣见。
    巧的是,少府令田冠也在。
    看到田冠之时,景轩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
    “你说太子病了?几时病的?”齐凌见他一至,劈头盖便问:“东宫和掖庭怎么办的事,何不召太医令诊脉?田卿那里一概不知?”
    言语之速之疾从所未见,显是龙颜震怒,骇得景轩揽袍便跪。
    “陛下,太医令日日都来,太子脉象上无碍,可、可……”
    “可什么?你再吞吐一句,就不要再说话了。”
    景轩吓得浑身冒汗,慌不择言:“可太医令不知道,乳母黄门都知道,殿下自离椒房殿,夜夜惊悸哭嚎,夜半至天明不能止,白日多眠少食。奴婢唯恐如此下去殿下日渐损耗,积忧成疾……奴婢杞人忧天,此等微末之节,不敢不报陛下。”
    齐凌遂将脸转向少府令田冠:“听听,掖庭说太子夜不能寐、昼日多眠、日渐少食,你们太医倒日日报平安,欺瞒朕欺瞒得好?”
    田冠忙揖,颤道:“臣万死,臣等绝不敢欺瞒陛下,脉象上太子殿下万安,臣等绝无半点隐瞒。太……太子殿下夜间惊悸,是……是才不足两周岁。臣斗胆……先帝八岁封王,陛下四岁才临东宫,都长于慈母膝下,眼下太子尚幼,离了母亲的照料,总不周全。皇后殿下病中不能顾及,陛下可在诸夫人中再择一位,协助皇后殿下抚育太子,以解陛下顾盼之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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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沧海(三)
    田冠话音刚落, 景轩忙应道:“陛下,太子殿下玉体不容有失, 奴婢以为少府令说得是。”
    二人知晓对方各自意图后, 面上虽互相应和,各自又都有些诧异。
    此际还有几个陪侍博士在,听到要择夫人抚育太子, 或多或少都流过一些异样心思。
    依旧是跪着的跪着,揖礼的揖礼,陪侍的陪侍, 底下心思的流动如同荡起涟漪的水面。
    齐凌冷笑了一声:“田卿说的是, 田卿以为谁堪当此重任?”
    田冠道:“郑夫人心细如发, 从前先太后在病中,郑夫人事无巨糜,事必躬亲。太子殿下年幼,正需有人衣不解带、朝夕抚顾,臣以为,郑夫人堪当此任。”
    齐凌遂又问景轩:“卿以为呢?”
    景轩此际胸中已惴惴不已,道:“奴婢以为, 皇后殿下是生母,没人可以替代。”
    齐凌笑问:“你的意思是, 把太子送到昭台宫去?”
    景轩道:“皇后殿下静心养病不敢惊扰……吴夫人和皇后同出琅琊, 与殿下私交甚密,常常来往椒房殿。奴婢以为,太子乍离生母,惧怕生人, 若要有夫人抚育, 莫有更宜于吴夫人者……”
    齐凌未待他说完, 将目光转向周侧博士等:“诸位呢,意下如何?”
    在场博士七人,三人默默不语,一人应承田冠的说法,两人应承了景轩的说法。唯有一靖侯太傅蒋旭举荐君前、名公孙行者,硬邦邦道:“皇后尚在,储君交由夫人抚育之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有所失礼。礼者不可废,废则上下失序,异心生焉。陛下三思。”
    然满堂之中,也只有他说此话,无人附和。
    皇帝各个问后,没有只言片语的回答,也没有下诏当如何,将众人都遣去了。
    之后,博士江如海对公孙行说:“公饱读诗书,岂不闻‘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拘泥旧礼迂腐,你新来不知,咱们皇上厌恶空谈,可莫作了纸上谈兵的赵括了。”
    公孙行嘿然应承:“无我新至之愚莽,怎见诸公伴君久之明乎。”
    “难怪太傅对你赞不绝口,平雒城之乱也带着你,百闻不如一见,你倒真是个妙人。”
    二人相对大笑,无复再言。
    ……
    这年关中暑热格外酷烈,恰正午时,泼天烈日似能融铁流铜,只需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便觉目眩。
    廷尉寺,一座不起眼的小小牛车停在角门侧。
    停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有一小吏出来,对着车行礼。引出车上一女郎,简衣素服,不饰簪环。
    她跟着小吏进去后,牛车才慢慢滚着车轱辘走远。
    廷尉寺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自张绍走后,九卿暂未补位,由原先的廷尉正黄文启代管,按说应当水泼不进,然而一路上至卫官、下至执吏,仿佛都未看见这女郎,由她直登诏狱。
    狱门后阴寒恻恻,复行良久,才至看押李弈的所在。
    一个月前风光无两、几欲登青云直上掌录尚书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将军,倚壁而坐,头颅低垂,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人样。
    女郎停在他的牢门外,静静看着他,直到他有所感知,慢慢抬起头。
    蓬发之下,颊烙鞭痕,面上唯一片血红,不辨五官,看不出哪些是血,哪些是伤,唯双目黑白轮转,凛凛如昨。
    看见来人,他咧开嘴笑了,喉咙破了,声音嘶哑:“长公主,贵人临贱地,所为何来呢?”
    牢门外,为蜡黄灯火所罩、血点横斜栏木分割的,正是舞阳长公主齐湄的脸。
    李弈淋漓血迹披面,盯着他:“臣如今才有两三分明透,吴王咬我谋反,是公主的意思吧?”
    齐湄没有答话,表情冷冷的:“你后悔吗?”
    李弈道:“不过是些刀枪刑刺,糊弄娃娃的玩意,我早就见惯了,还能如何?公主喜欢,就把我这身骨肉刀刀片下来,骨头拆下来,一件一件拿去,我绝不吝啬。”
    齐湄伸手抓着血污斑斑的木栏,指尖几要嵌进木里,含着怒意又刻意压低的声音微微发颤:“李弈,你不过一家奴,泥淖里的犬彘,登不上台面一条贱命。孤给你几分薄面,你当真敢顺杆往上爬,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李弈抬起头:“公主,我就算是家奴,也非你的家奴,我就算是狗彘,也不是你的看门犬。”他顿了顿,唇角扬起,竟是一笑:“我的命,贵着呢。”
    齐湄觉察指尖疾痛,低头一看,竟是一截指甲断在了栏锁间,她缩手回袖,指尖紧紧扣住衣袖一截,放加个疾抖的袖口遮压下去。
    她一时寻不到说辞反驳,只得连连冷笑:“孤瞎了眼,孤悔之晚矣。孤意下嫁,本是为全我皇兄的心意,你算,你算什么……”
    李弈没有再答她的话,从鼻中轻哼了一声,换个坐姿,兀自阖目养神。
    齐湄自站了一会儿,拂袖而去,走出几十步,又转回来:“我告诉你,皇嫂被你连累,已经被贬去了昭台宫。”
    李弈依旧低着头。
    “从没见堂堂皇后养病能养到昭台宫去的,明上不敢说,谁不知道那儿是冷宫,人人都在暗地里猜她是不是与你一起谋逆,连朱恂都不敢出门,躲在家里作了缩头乌龟。李弈,你多活一日,于她和太子就是多一日的危险。我如若是你,有什么颜面再活在这世上?”
    李弈抬起眼皮,深深看了她一眼,他朝齐湄的方向从嘴里啐了一口,血沫飞溅,在齐湄错愕震惊中,笑容明煦:“凭你也想要我死,做你的春秋大梦。凡她还有一口气,我李弈就算坠入十八层地狱,也会一层一层爬回人间去。”
    齐湄喉如塞物,愣怔如僵。
    他扬长声音:“长公主,臣衷劝你一句……今日起,莫待时,早行乐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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