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间还横亘了太多:三年的时光、各自地位的拔升、周遭人的来去、战争、还有被老燕王扯开的疮疤……因此,或许还有猜疑。
许是暑热,悒闷又涌上来, 她慢慢吃下那粒葡萄,酸楚之味将烦闷稍压住, 也压得声音有些干哑, 终于开口:“将军为什么就是不肯遵从陛下的意思娶长公主呢?”
此际,皇帝安插的人往宣室殿中报讯,鸾刀便趁机将信不过的人也打发,留出来难得的一隅清静。
李弈察觉到周遭的变化, 神情微凛, 稍稍前倾身体:“方才不便说。殿下也知道, 此事并非婚事这么简单,干系太大。如今局势莫测,暗涛汹涌,谁都在等冒出的那个头。臣本就锋芒毕露,再娶了公主,必处炭火之上。倘或有万一、登高跌重……与其他日连累殿下和太子殿下,不如就祸止臣一人之身。最起码,如今皇上就算是夷臣的三族……也没有几个人。”
“你这说的什么话?”朱晏亭心底微微一痛:“我难道肯为了我自己的安危权势就放弃你?”
李弈道:“殿下不为了自己,难道不想一想太子殿下吗?”
朱晏亭张口欲立时驳斥,却久久说不出那个“不”来。
瞬时,周遭安静得可以听见冰鉴里冰块融化掉的叮呤声。
朱晏亭望着沾染葡萄汁水的指尖,忽然有些想笑。
李弈道:“臣虽然短于政事,不擅与人纵横谋略,却累年征战,知道每一战都需要长年累月耐心等候一个最适合的战机。而今太子尚幼,虎顾狼视,如陈兵散地,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时机远远没有成熟,贸然轻取,是祸非福,必招灾殃。”
“臣也和殿下一样,从不愿厮杀必死之局。善战者,先知不可为,再谋可为。不可为之战,不如不战。”
“臣说的不战,不是要殿下不战,而是此时此刻,臣这一地一城是可以舍弃的;此时此刻,殿下也舍弃得起。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殿下比我更清楚,当下全局就是太子殿下最重要,只要他好好长大,胜局就在殿下这里。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殿下千万不要失去方寸,切记一切、一切以大局为重。”
他说完,利落起身。
朝后走了两步,再度下跪,直挺挺叩拜。
朱晏亭闻他字字摧心,面庞渐次泛白,目光随着他,见其在廊檐遮不住的烈日强光里下拜,脸庞衣衫都模糊得看不清。
脸孔一模糊,仿佛人立时就要走远一般,这念头令朱晏亭心里发慌,蓦的立起身来。
李弈对她叩首,向她告别。
朱晏亭怔怔的站着,脑海里念头纷至迭乱,一时竟不知在想什么。
至他礼罢要起身,她如梦初醒一样,快步绕过桌案:“将军,你还想回章华吗?”
章华两个字是太遥远的记忆。李弈听闻时,神色乍僵,肩头剧震。
他呼吸如滞,不知如何回答。
朱晏亭目光从他肩头移开,望向烈日下被晒得流光溢彩的瓦当:“古人曾说富贵不归故乡,无异于锦衣夜行。世人都笑他愚蠢偏狭,不顾大局。可这点愚念痴念,谁能逃得过呢?现在我当了皇后,可我娘已经死了、丞相叔叔也死了、朱恪也死了、就连兰舒云也死了……你还活着。”
“我总有一点念头,总想要有一天,也许你我都老了,不再朝不保夕、不再为人鱼肉,与你再回一趟章华。我们那么狼狈像丧家犬一样逃出来,总要铺张声势好好地走回去。”
“你难道就不想吗?”
李弈愕然抬头,看见朱晏亭站在烈日下,燥热光华倾落她顶,她却像被水淋湿了一样,从指尖到发簪都在微微颤抖。
她咬着唇,死死盯着他。
倔强面庞将她一瞬从繁杂衣饰之中摘出,带回到求着他授技的韶龄小姑娘。
李弈忽然感到心肝像是被钝物摧砸了一样疼痛:“臣何忍……何忍……”他颤着声,喉中微哽,言不能尽。
“世上怎么可能只有相聚,没有别离。臣从前便教过殿下,要狩到猎物,便要去除冗杂之物,心无旁骛、轻装而上。”
朱晏亭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终于不再颤,在未央宫的数载令她擅于收敛容色,声音很快便回复了平静:“你说的很对,成大事者,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可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你就能保证你做的选择是正确的吗?而不是今年你死,明年我就带着我儿,到九泉之下去见你?”
她微微冷笑,低声喃喃道:“我的命在章华就和你绑在一起了。如今之势,要么一芦苇渡江、要么一绳上烧死,岂有他哉?”
说罢朝后退了两步,而后转身离去。
李弈在她身后唤她,而她衣带带风,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在门外一声令下,两个黄门就跑进来将手无寸铁的李弈制在那里。
朱晏亭径直朝等候在外的车辇走去。齐凌在宣室殿等着她,淮安王妃离席的时候,定然已有人向他通报消息了。
她两三步登上车辇,吩咐鸾刀。
“留李弈片刻,待淮安王妃出宫后,就托他酒醉——”
鸾刀正要应承,方低下头,便眼角见金光一闪,一个小小的金印挂在朱晏亭的指尖,在车辇的金色帷帐之间晃荡。
“调孤的卫队护送他出宫。”
鸾刀胸中怦然直跳,失声:“殿下?陛下还在宫中,调动卫队,这!万万使不得!”
朱晏亭平静的嗓音从帐后传来:“我心里有数,照办就是。”
鸾刀心乱如麻,眼皮直跳,勉力应承。
朱晏亭的眼皮也在跳,她不自禁伸手去按。
齐凌下手狠辣,豫章王太后葬礼被斩一事令她心有戚戚,今日怪异至极的招李弈入宫,还留下这点时间,太像让她与故人告别,她一丝一毫不敢托大。
直到把金印交出去,她才真正的平静下来。
……
宫中平静如昔。
入宫数载,朱晏亭已经熟知任何一个季节、任何一个时辰未央宫会是什么模样。
帝王之居起于王制,却仿佛亘古便有,众人在其中制章作法,这些章法再调动人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年复一年,做着同样的事情。
从朱晏亭宴见李弈的轩台前往宣室殿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
这日是烈日,长乐卫队调动时干戈倒映炽阳,沉闷的靴声响在不知哪个甬道里,无帜无旄。
越显得眼前廊腰缦回的复道似永无尽头。
朱晏亭的车辇行到昭台门附近时,一列巡视的卫兵与皇后仪仗对上,兵士退让。
朱晏亭问:“现在是卫队换哨的时辰么?”
黄门回来禀她:“殿下,这几日都变作了两个时辰一换。”
朱晏亭没有说什么,车辇复行。
还未到关中最热的时候,但今日的宣室殿出奇的冷。
榻换作了画石榻,产自昆山的画石似玉非玉,石上玄纹斑斓,被通体雕琢成坐具,比冰簟还要凉。
这还不止,冰盘堆得如茫茫雪山,宫娥还打着扇子。
甫一走入,凉气森森扑来,似雪窟一般。
齐凌闲闲的歪在那画石榻上看书,似乎没有听见通报,只是听见朱晏亭腰侧悬挂组佩叮铃碰撞的声音,才合上书卷。
“阿姊来了,什么事走得这么急?”
朱晏亭四顾一圈,见他薄衣单衫,肩头又盖了绒绒的银狐皮袖,甚是怪异。
先摸向他的肩膀,手探到狐掖下的温热,先问:“陛下究竟是冷是热?热就穿少些,冷就叫他们将冰盘搬几个出去,暑热闷,也不要着凉了。”
“午间心里烦闷,燥不自觉,冷不自知。还是阿姊聪明,知道撤几个冰盘。”
齐凌听她语气关怀,笑着屏退左右。等着人退出去,期间只手撑在膝上,眼睛一动不动的打量朱晏亭,见她衣裳素素淡淡,唯一朵白玉华胜端着皇后的身份,唇角漾出一丝笑:“今天见王后,就穿成这样?改日传到淮安国去,又让人议论未央宫还不如淮安王宫。”
他说话间,拿手勾着她腰间缀的玉佩。
朱晏亭低头看他,见他面有疲色,低垂眼帘,身上凉凉锦袍松垮垮、软绵绵的,让他人也显得格外温和,与前些日子棱角突出的锋芒之态大异,当真君心难测。
朱晏亭垂眼看着他,伸手覆上他冰冷坚硬如玉的五指,低着头:“莫弄,乱了怎么见人呢?”
她意态亲昵,丝毫不提李弈的事。只覆着他的手,似是贪婪一样享受着此刻的安宁静谧,奇怪的是齐凌也没有张口问,与她默契相对。
直到她的身后响起羽林军疾报。
*
作者有话要说:
【约还有二十章和几个番外,此前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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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沧海(一)
宣室殿此刻真如冰窖一般了。
护军将军赵睿在门外汇报宫中异动。
朱晏亭默默低下头, 回身数着十来块砖石行过,走到殿宇正中间。
她向后张望一眼, 赵睿还没有说完。
转身举袍下跪, 直直望向了齐凌。
齐凌也正深深的看着她。
她从未感受到他眼神如此刻这般令人心惊,她并不惧怕迎接盛怒,却怕到他怒意之中藏着的悲伤和失望, 那一点目光的微颤,直勾勾剜下人的心肉。
而她无可回避,只能仰着面, 等待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阿姊?”齐凌轻唤她, 尚带着问询的意思, 存着一丝希冀。
而朱晏亭回答他的,只是默默取下了绾在发顶的的白玉华胜,青丝随即垂落,其上干干净净不着一物——脱簪戴罪。
此时才看清,她这分明不是素淡装扮,而是彻头彻尾的请罪装束。
觉察这一点,齐凌的眼睛几乎是一霎就红了:“阿姊……皇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朱晏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而殿内太冷了, 冰凉气息钻入鼻息、落入肺腑。令她从心间颤到指尖:“我知道。我入宫数年了, 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我在做什么。”
齐凌目光闪烁了一瞬,抬起头不再看她,也没有说话。
朱晏亭感到心脏砰砰的鼓动在胸膛里, 连耳畔快速流动的血都在奔涌跳动, 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齐凌声音凝涩, 幽幽发问:“你知不知道这是谋逆?”
朱晏亭深深低下头,扶首叩拜:“陛下,我但凡有丝毫的念头想谋逆,也不会只身而来,跪在这里任你发落。”
“你也要这样同天下人自辩?”
三十六陂春水 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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