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久为人上,驾驭诸嫔宫人,威势深重,发怒时即便是鸾刀都心惊肉跳,但想到如芒在背那支铸入屏风的金箭,鸾刀将微微颤抖的手收入袖中,低垂眼睑不看她,冒死谏言道。
“是……长公主靠刀山火海杀出来得的国,自绝于人情,太过倨傲,不能俯察,不能明白朱公祸心,由此落下祸根,险至一生的经营都付之流水,由奸人登堂入室,殿下忘了当日丹鸾台究竟是谁在做主了吗?”她颤声道:“殿下心思生来更细腻,故能洞陛下之念,能解先太后之心,能料平阳侯之懦,能说服谢王后,才有今日。殿下就是殿下,殿下无需作长公主。”
“谁给你的胆子评判她?!”朱晏亭大怒之中,拂袖挥落了案上的香炉,巨声砰哐,打断了她的话。
鸾刀周身血止,仓促跪落伏地。
外头人听到巨响,要进来,被朱晏亭厉声喝止。
响动之后,椒房殿又陷入了安静之中。
已过中夜,殿宇静得只有烧的烟在流转,被打翻在地的香灰之间,丝丝缕缕的白烟缠绕、攀爬、纠缠。
许久许久,朱晏亭才平复了胸口的起伏,望着她。
她很久以后才出声。
声音在方才的怒中沙哑了,哑着嗓子,带着一点轻轻的疲倦。
“去吧……”
“是我之过,不应该对你发作。”
“她的成败得失,由人评说。”
“我的也是。”
……
最终朱晏亭送出去的那封书信,既没有公事公办,也没有借人口舌诉己之思。
而是在万般思忖过后,只写一句:“君未至,诸事不能定,思君甚,盼君归。”
绢封入囊,交付郑思危。
随后飞骑走掠如电,扑向景陵邑,被告知圣驾已往乾陵去,郑思危匆忙跟上。
今上登基之初便兴造乾陵,徙山东豪富之家住陵邑,如今六七载过去,山陵初现雏形,城邑也初露峥嵘。
将作大匠、少府丞等随上巡乾陵。
元初三年的燕王叛乱,战马一嘶废钱千万,陵墓的修建也缓下来,郑思危到时,见工匠、刑徒等筚路蓝缕,还在搬运神道上用的青砖。
将作大匠在与皇帝仪事。
郑思危报了讯,齐凌忙中还是宣了他过去。
郑思危奉上那封囊书。
皇帝面前的案上摆着山川舆图,将作大匠还在说话,他往后稍却上身,在案底展开绢书飞速扫掠了一眼。
只一眼,复正襟危坐。
须臾,似不确定一样的,又在袖底展开那书扫视后半截。
“陛下?”将作大匠以为有军机要事,意图先退。
齐凌摆摆手,看着案上舆图笑:“不必。”
等禀事的都走了,郑思危才问:“皇上,提前摆驾回宫吗?”
齐凌思索片刻,道:“行程既定,诸卿听候,岂能轻改……过几日吧,再等一等。”
他说罢,又重复了一遍“再等一等”。
他说着,将那绢书捏在了手中,折了两下,收入袖底。
……
次日,皇帝尚未从景陵邑回来,李弈先到了长安。
不知出了什么事,比他报上的时间足足早了十日。
也恰是这几日,皇帝不在,舞阳长公主齐湄不知从哪里接到了消息,在长安城北设台、温酒迎接李弈。
官道上,北面来者风尘仆仆。
齐湄温了酒,备上雁巾羹一鼎、熬鹄一鼎、炙犬肝一碟、梅子雀醢一碟……都用炭火温着,为他接风洗尘。
齐湄的仆从觉不妥,劝她:“后将军归朝,恐有要务在身,殿下不宜张扬。”
齐湄不以为意,扬起玉盏一样下巴,笑道:“上回他在宴上拂了孤的面子,若不让他饮下这口酒,天下人都会笑话孤。孤是公主,他是臣仆。他从前的是章华长公主的幕僚,做得她的家臣,为何就做不得我的入幕之宾?”
说话间,几声哨响,听得官驿传来消息。
不多时,天边暮春的青黄一线渐渐出现了几匹战马身影。
仗着技高胆大,后将军轻车简从,卫兵不过十数骑,披挂北地风霜,那马仰长着脖子喷着气,与中原羸弱之马大异。
齐湄单只见马,心头怦然疾跳,更勿论见那马上颀长健壮的身影,那人鞍挂银枪,目如狼隼,带着征战沙场之人独有的冷硬气息。
马匹渐渐靠近,才看清他眉骨上留下了一道疤痕,像是新伤,齐湄喃喃叹道:“白壁有瑕,可惜。”
李弈执缰前行,走过官驿后被人拦住了,奉者小声禀报:“后将军,舞阳长公主在前方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李弈朝身后看去——马后拉了一车,内里用铁链和黑布捆裹了一个人,脸被严严实实的盖着。
他低下头对迎奉者说:“烦请阁下替我回禀公主,我羁押要犯,唯恐冲撞,不能参见。”
那人去了,很快又回来:“公主说,只要去喝杯酒,不耽误将军的事。”
李弈不悦的皱起眉:“此人关系要害,恕难从命。”
侍者来回跑了许多趟,齐湄坚持要李弈喝酒,李弈坚持推辞,不肯接近她设的鸾帐一步。
齐湄耐性渐失,自从帐间出来:“李弈,孤赐给你的酒,你是不是就不愿意喝?”
李弈见她现身,挥手让下属与马车皆后撤,下马拜见。
齐湄怒火中烧,步步前逼。
李弈忙伸手拦住她,呵斥道:“殿下,臣羁押要犯,你不得再靠近一步,否则不要怪臣不能守礼。”
齐湄道:“孤不信,这是你编来诓骗孤的谎话。”说着要绕过他往马车处行。
车中人听到了她的声音,探出一个头来,头上蒙着厚厚的黑布,嘴巴被堵住了,呜呜的出声。
“这是谁?”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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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乾坤(六)
是时官驿周边寂静无声, 只能听见囚徒牲口一样呜呜的嘶叫声。
这个囚徒给齐湄一种怪异的感觉,即便他脸几乎都被蒙上了, 还是让她感觉到很熟悉。
她又近两步, 弯下腰低下头看。
“戒防!”
李弈呵斥。
卫士听到讯号,顾不得齐湄之尊,以身躯阻拦, 将囚徒塞回了车马中。
齐湄待要再往前,李弈横过一臂,拦住她:“公主, 此人万不可近, 否则公主恐有性命之忧。”
齐湄被他威胁, 这日的愤怒羞恼一并涌上心头,道:“你以为你是谁?”
“让开!”
李弈手不着痕迹放在刀柄上,低着头:“恕难从命。”
齐湄要靠近,他索性带人退后了十来步,双方始终保持距离。
齐湄待要使人强拿,但长安城中武器都收入武库,就算是长公主府邸里普通仆役也唯有木棍防身, 不比军中来人钢刀□□,以十敌一也未必敌得过。
两方在官驿对峙良久, 直到齐湄设下的幕帐中银炭烧尽, 鼎汤皆凉,齐湄面上的愠怒之色渐渐褪去,嘴唇和脸色都苍白。
暮春时节,天色渐暗, 她冻得微微发抖, 却也不入幕帐, 不接仆从奉来的衣氅。
一双眼眸只一动不动的盯着李弈。
李弈这处也有人劝:“将军不妨给殿下服个软,冻坏了她是万死难辞的罪过。”
他却僵如铜铸,硬如铁木,一步也不肯挪动,低声呵斥劝者。
“长公主不知利害,你也不知?退下!”
眼见暮野黑尽,官驿也亮起灯,李弈的部下竟也掏出火折,燃起薪火照路。
齐湄舒展紧绷良久的唇,颊侧微颤,语气一扫先前的倨傲,扬声道:“李将军,你不让我看,我就不看了。我只让你近一步,你喝一杯酒……一口也行,就当是看在我卯时就出城,在这里等了整整一日的份上,就一口,好不好?”
她这话一出,李弈面上也有些微松动,然而只是一瞬。
“公主,我押解要犯,倘与你有交涉,害的是你。今日不当领公主这杯酒,请公主速去。”
齐湄未料如此低伏仍未换他改口,从喉咙里笑了一声,终于挥了挥手下令,让仆从让道。
李弈见状,深揖一礼道:“谢公主深明大义,请公主恕我之不恭。”
说罢翻身上马,呼令余兵跟随,纵骑而去,掠过她账幕之侧也没有丝毫停留。
“你会为今日之事后悔的。”
齐湄轻声喃喃。
……
这事由于发生在官驿旁、众目睽睽之下,不多时便传遍了长安。
因今上有意,故后将军李弈尚舞阳长公主在众人看来是铁板钉钉的事,只等公主孝期一过便要完婚。
三十六陂春水 第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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