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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81节

    她渐渐止住抽泣,从袖子里掏出一缕五彩丝,道:“五月五日,佩五彩丝,避兵及鬼,阿爹今日还没有绑五彩丝。”
    朱恪听见她一声一声的叫“阿爹”,一面答应着,眼睛往外瞟,唯恐再为人听见。
    朱令月给他一条条绑好:“这是长命缕,保佑阿爹镇邪避祸。”她低着头,泪水一滴滴落下,滴在五彩丝上。
    朱恪本心乱如麻,一心分出大半关注着门外,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小声对她说:“避什么祸事,你姐姐便是我的祸星。你出生那年,有谶士说‘汝将亡于汝女’,爹今日怕是要应谶,脱不出她的毒手了,哎……你莫要再弄这些,替爹想想办法。”
    朱令月将他袖子上的丝线慢慢抚平,低声问:“阿爹后悔吗?”
    “我悔之晚矣!早知是此祸胎,当日便不该心存善念留她,乃至她做出弑父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朱令月又问:“阿爹那日出卖我和我娘,后悔吗?”
    朱恪怔了,再一次转头看向她。
    朱令月眼睛亮的吓人,一动不动盯着他。
    朱恪发了一会儿的呆,喟然长叹道:“阿月!还要爹怎么向你说,你是舒云还是奴籍的时候生的,那会儿她还是奴婢,甚么都说不清。这件事……爹和你都被人瞒在鼓里。不过你放心,爹养你这么大,不管你是谁的孩子,待你的心是一样的。”
    朱令月闭上了眼,两行清泪从她面庞上坠下。
    她抽了抽鼻子,取过桌上的酒壶,给他斟上酒。
    “她没有对不起你,是你对不起她。”
    朱恪看着那杯浊酒,默默不语。
    朱令月将酒端给了他。
    朱恪轻轻推挡开:“我生死悬她手上,哪来心情喝酒过节。”
    “喝吧。”朱令月说:“你不是说祛邪震恶吗?先把恶谶去了,我再去向她求情。”
    朱恪拗不住她劝,仰脖马虎喝了半盅。
    他的手僵在杯间。
    药下得很快,他逐渐感觉呼吸不过来,身体朝后仰,逐渐蜷曲。他用手抓着脖颈,面上逐渐凝聚一个吃惊讶异至极的表情,眼目发红爆凸,盯着朱令月。
    灯下,朱令月的脸鞭痕斑斑,宛如修罗,目光冰冷的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汝将亡于汝女。”她轻轻道:“现在你承认我是你女儿了吗?”
    而朱恪已经不能再回答她的话。
    ……
    五月十日,日光依旧暴烈。
    这日晨起,朱晏亭在宫娥梳过头以后,执一通体雪白的闹蛾玉簪插在了山题之下。
    平阳侯五月五日宅中发病暴亡之事今日已传遍了长安,由宗正主持丧仪。已嫁之女按礼当为生父服“齐衰”的丧服。
    皇后已并入齐氏大宗,又为万民之母,齐衰三日麻衣如雪,后服素衣,点白簪。
    鸾刀奉上来朱恪留下的一些遗物,其中有几篇他写给长安友人的书信,书成于昭瑞二十四年,那是他新婚的第二年,笔墨已经有些模糊。
    仍旧可以辨认出,他用极为夸张的篇幅,一笔一划的描摹着齐睠的美貌和气度。
    用冰雕玉铸的玉和雪比拟她姿态、雪肤、写她行过花香生,坐处嫣然生媚。
    他曾千百遍偷偷看她,从屏风侧、从玉台阶底、隔着窗栏、隔着重重花蔓远山障。
    他曾在她留着香味的地方久坐,甚至用手掌描摹她留在地上的足印。
    难以想象,一个丈夫会这样卑微的迷恋着他的妻子。
    但这封信最终没有寄出去,因它底下另外一封信里藏着的秘密。
    朱晏亭正要看时,鸾刀掩了它。
    道:“都是些污言秽语,有些事,殿下不知道最好。”
    “是我母亲作妇人对不起他吗?”朱晏亭问。
    “不,长公主对朱公很忠诚,她只是不能回报以他爱。”
    “为什么?”
    “因为长公主不是寻常的妇人。她平叛诛贼,靠累累战功封国,她只是需要一个孩子来继承封国,并不需要一个丈夫。所以随意择了良家子尚公主。昭瑞二十三年,殿下诞生以后,她就再也不需要平阳侯了,再也没有一起坐卧。”
    朱晏亭想起了朱恪和兰舒云在章华散布的长公主养面首的谣言,她一直未想通,作为丈夫会会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她此刻却发现了朱恪心中最隐秘的秘密——
    原来他却是宁愿母亲像所有女人一样,只是不爱他,甚至生性□□、水性杨花、屡屡背叛他。
    但最让他无可忍受的是,在他几乎疯狂爱着她时,她忠诚纯洁,宛若神女,却只居高临下俯瞰他。
    自始至终,只用冰冷的权力裹挟他,未曾当他是丈夫,未曾真正尊重过他,甚至未曾当他是和她一样的人。
    鸾刀手盖的一页书,只余下一行字,是朱恪那时还算敦厚的笔迹。
    一笔一划,像是要深深刻入竹简里。
    “痛杀我也。”
    她眼睫微微一颤,一滴泪水从面颊滑落,润到字上。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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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乾坤(一)
    元徽元年的岁节过后, 拔除诸难,诞下嫡长子, 登顶未央的皇后, 迎来了真正荣光无限的春朝。
    从元初三年,于琅琊问鼎凤座。
    到元徽元年,诞下嫡长子。
    此前万般君王宠爱皆为云烟, 太子的册立才是真正的关键。
    在皇帝的默认和有意分化提携之下,以执金吾李弈为首的章华旧部、临淄王为首的琅琊一派、谏议大夫朱恂为首的朱氏家族三方鼎持,共同构成了新的外戚势力。
    伴随着朱氏的崛起, 郑氏开始走下坡路。
    郑太后的离世让郑家失去了最大的倚靠, 而子孙人才凋零让家族后继乏力, 所幸还有长房郑安的女儿郑渥丹与豫章王齐润的联姻,让郑安、郑沅兄弟在朝堂上不至于孤掌难鸣。
    尝到了联姻这一层甜头,郑氏开始陆续向外嫁女,光是元徽二年成婚的郑氏女就有八名,六百石官员都成了曾经满门公卿贵婿的郑家择婿的人选。
    然而丞相的挣扎只是徒劳无功。
    元徽二年,登基满五载、地位稳固的皇帝一纸策书,大肆擢拔尚书、侍中, 原本隶属于少府、只负责侍奉君王文书的尚书权职渐大,奏表的拆读与审议, 由此转归尚书台。
    “内朝”炙手可热, 在朝议时,中书令甚至站在丞相之前。
    一时,有识之士,“宁上尚书台, 不作相邦郎。”
    ……
    摆在丞相郑沅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慢慢被分权、架空, 直至成为一个名义上的丞相。
    只要皇帝还是当今, 身体不出问题,他似乎别无选择。
    依照太后的遗嘱,后辈只袭爵,不入仕,便是要他认了这个局面。
    但是太后哪里真正体验过失败。
    这样一个巨大家族根本没有退路——一朝大权在握过,根本没有善终的可能,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踩着别人做到这个的位置,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丞相稍显颓势,御史台的弹劾便纷至沓来。
    郑沅焦头烂额,高门闭户,与兄长郑安彻夜长谈。
    “当今……独断专行,任酷吏,任寒门,此辈等如蝗过境,恨不得撕我肉,啃我骨。如今我推举的人,十人有九个不得任,如此下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奈何?”
    郑安道:“尚书郎在君前故而有利,我家中无口舌耳鼻在君前,岂不是两眼一摸瞎,任人宰割?北军的步兵校尉师不疑是我女婿,让无伤、延志两个入禁军,去北军。皇上面前还是得有自己人!”
    郑沅感觉不妥:“我已掌相权,再插手北军,会不会惹陛下猜忌?”
    郑安嗤笑道:“阿弟啊,不是我笑你,你手里还有多少相权?”
    “……”
    郑沅沉默不语,只得默认了将两个子侄送入北军的打算。
    郑安寻摸一回,小声啐道:“这小外甥花花肠子多,就会些花里胡哨的,本来京师兵就南军北军卫士郎官缇骑够多的了,北军还改制成八校尉,从前咱们嫁一个女儿就够了,现在哪儿变出八个女儿去嫁去。就算有这么多女儿,都收作了女婿,相互里也难免打架。”
    “……”
    两人又是在灯下沉默了一阵。
    如此说一阵、停一阵。
    再各自面面相觑一阵。
    困难重重的商议直到天明,才勉强定下计来。
    次日便将郑无伤等推举出去,通了步兵校尉师不疑的关系,只任了个皇帝绝对不会亲自过目的小职位,再暗中擢升,后话不提。
    ……
    *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个短小来请假,下周要考一个评职称很重要的考试,考不过我就评不了中级职称,名额有限而且只有这一次机会。攸关大事这两周请个假,保底一更,今晚熬个通宵,明天还会更,宝宝们明天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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