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不在皇都, 皇后无故擅自调动羽林军, 若没有一个交代,过几日奏本就会堆满御史台的台案。
更不提南军北军会不会闻风而动,在战时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会否哗变,明日传出皇后里应外合与反贼同叛的传闻都是可能的。
羽林军是她手中握的唯一筹码,也是底线,一出就没有回头路。
……
朱晏亭看着金印沉思不语,她还未摸清楚郑沅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但这个时候私送豫章王后和世子出长安无异于叛乱。
郑氏倘若要和豫章国里应外合,长安必有内应,镇守京畿地区将近十万人,不知他们争取到了多少人。
齐凌不在,自己站出去,能否得到南北军的支持?
会否会逼得郑沅狗急跳墙,趁皇帝不在,直接逼宫?
可如若自己不站出去,无人制止,豫章王后世子在此时归国,豫章必反。
豫章乃四战之地,倘与老燕王同反,便能打通腹心要塞,直接威胁长安,后果难以预料。
留下豫章王后和世子,皇帝手里便能多一个筹码。
朱晏亭眼底波澜汹涌,面色暗晦,将那一粒如有千钧重的皇后金印深深磕入掌中,收入了袖底。
……
天光深沉,长信宫一脉宫灯静燃似蛇。
郑太后像是料到皇后会来,端庄正坐,静静等着她。
“皇帝不是免了你的晨参暮省吗?你还来找哀家做什么?”
朱晏亭行过礼:“今日冬至,妾开长亭府库,颁赐王馆,不见豫章王后进宫谢恩,说是病重。妾深感担忧,思及王后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妾特来回禀太后,请太后降下谕旨,让王后进宫养病。”
郑太后坐如泥塑,脸上褶皱也未动一下,声音含着老人独有的沙哑,平平淡淡——
“谢掩的病,多半是不习惯长安冬日酷寒,皇帝听你的,你该多和他进言两句,叫阿掩回家去养。”
朱晏亭微微一笑:“太后戏弄妾身,上个月陛下就下了圣旨,凡诸王在京的家眷一律不得出长安一步,违者以叛乱论处,妾哪敢去说这话,这不是害了豫章王后么。”
郑太后冷笑:“皇帝多疑,你也多疑,你就知道依着他、顺着他,不知道劝劝他。”
事态紧急,朱晏亭已无心再与她来回车轱辘话试探,眼皮一抬,单刀直入:“天狩门有一列车马要出城,太后知道吗?”
郑太后微笑:“哀家安居深宫,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
“请太后下旨,阻一切车马出长安。”
“哀家为什么要下这道旨呢?”
“陛下不在,太后为尊,故妾来求太后。”
郑太后没有说话,天色太暗了,长信宫深得万千枝宫灯也照不透,她着暗色锦衣、戴细润玉簪,一动不动,若不是她还有呼吸,胸口在微微起伏,几乎要与身后大壁上浓墨重彩的乘凤求仙图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朱晏亭缓缓直起了身,静静与她对视。
“太后不会下这个旨意,是吗?”
郑太后静默无言。
已不必再问,朱晏亭躬身再行一礼,转身而去。
“阿亭”郑太后忽然出声,用她很久没听到的小名唤她。
她便止步静听。
“你忘了你从哪里来的吗?章华国就是被皇帝身边进言削藩的小人摧毁的,你又为何一定要站在你舅舅们的对面呢?”
朱晏亭反问:“太后不满的只是陛下身边的谗臣?太后莫非也忘了陛下是你的亲儿子?”
郑太后笑问:“你什么时候对皇帝这么死心塌地了?”
朱晏亭冷冷答:“我只是在做皇后应该做的事。”
“皇后应该做的事……”郑太后久染头风,稍坐片刻便精力不济,用手按着额,指尖玳瑁护甲投下长长一道阴影,使她神色越发晦涩难辨。
“阿亭,你是个聪明人。莫说夫妇之谊、就是母子之情……究竟也算不了什么。”
朱晏亭颔首道:“太后说的不错。然以一己之身享万民之朝贡,衣锦绣而餐金砾,居华堂而践明珠,临难岂能先避?再者说——”她想了想,又对太后展露一笑,道:“奸人作乱若成,我莫非还能当皇后?”
太后不料她如此直白,面色僵了一会儿,又笑:“哀家很羡慕你。”
朱晏亭面露不解之色。
“外人都笑你是个空壳皇后,什么都没有。”郑太后微笑道:“哀家已经什么都有了、儿子登基、荣登极位、家门显赫、兄弟列土。”
她叹了口气:“你可以一样一样拿起来,哀家却要一样一样放下了。”
这句话似猛地撞到了朱晏亭心底软处,竟听得心腹之间一搐。
郑太后抬起头笑道:“哀家一大憾事,是不能寿比终南,睁着眼睛,看到你一样样放下的那天,不甘心啊。”
朱晏亭敛色默立片刻,亦微微一笑:“若有那日,每逢大祭,必告太后。”
朱晏亭走出长信宫,郑太后也没有叫人拦她。
她知道朱晏亭已无路可走。
所以当未央宫羽林郎纠集的动静传到长信宫时,郑太后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大而带翻了眼前的桌案。
“她敢动羽林军,她疯了?!”
郑太后疾步走到宫门前,只见一骑郎,领数十骑,随军靴桀桀之声至殿前。
郑太后大怒,斥责:“你等欲造反不成?”
骑郎恭拜:“末将等奉皇后命前来保护太后。”
郑太后道:“你速速退下!”
骑郎面露难色,后退数步,仍然下拜:“太后殿下,末将等奉军令行事,保护殿下周全。”
郑太后沿着殿前回廊慢慢走到一头,见明黄旌旗猎猎过宫墙,重叠楼阙之间响整齐步伐,双唇抿作一线,面色逐渐凝重。
……
长安城西,天狩门。
负责临渭大祭押运祭品的是九乡亭侯、辅国大将军高子兰。
高子兰正统大军武勋,战功封侯,对李弈这等凭裙带关系成为天子近卫的执金吾不说嗤之以鼻,也丝毫没有放在眼里。
此时,高子兰的耐心即将磨到极点。
双方军队也渐渐有些推搡。
高子兰本一直让长史幕僚与缇骑交涉,不屑亲自出马,眼见再不出发就要耽误了临渭大祭的吉时,他终于从队列后方打马出来,走到拦在天狩城门前的李弈面前。
“执金吾,你是没有看到我等运送祭品的凭符,还是不把我这个辅国大将军放在眼里?”
李弈已细细查看了他的队列,现在双目紧紧盯着队列中间巨大的酒桶,见他出来,下马执礼。
“君侯胜常。今日得罪君侯,除非你从我头顶上践踏过去,否则我不能放你出城。”
高子兰大怒:“为何?谁给你的单子?谁下的令?”
"君侯恕我。”
李弈只是道歉,对理由缄口不言。
高子兰见与他说不通,唰的一声拔出身侧佩的白虎玄珠鲛佩刀:“违抗了圣旨、延误了吉时,老夫也要被问罪。你不让开,休怪老夫刀下不留情。”
李弈身站门下,稳如磐石,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意思,他身后随从有要拔刀的,都被他喝止了。
正在双方眼看着剑拔弩张,将要火花迸溅的时候,街面上响起了微微的震动,二人均往侧边看去,见一列玄甲之兵,挑羽林军的旗旄,振振节节,不疾不徐逼近。
高子兰大骇,往未央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城门的守军也有低低喧哗,交头接耳。
紧接着训练有素的羽林郎已经火速封锁城门,其中一名郎将掣马至高子安近前,道:“奉皇后之令,封锁天狩、天镇、永安、永宁、南台、北辰、华丰、清茂八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
语如焦雷炸响耳边。
这是宫变!
这是高子兰这等久经风霜的大将,在遇到这样情况时,脑中略过的唯一想法。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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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定疆(七)
从长安到临渭有宽广平整的驰道, 快马奔驰最快半天一个来回,而皇帝不可能驰回, 算上他启驾再归的时间, 最快也是这日晚上。
而白日到晚上五六个时辰的时间,这五六个时辰,可谓一时一刻都至关重要。
羽林军、南北军、高子兰、豫章国、郑太后、郑家诡异的立场、诸王王馆……光是摆在明面上的势力就有好几股交织, 更莫提数不清的暗流。
羽林军一动,旁人都是枕戈待旦,在这其间,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卒闹事, 都会引发滔天大祸。
午时。
天沉欲雪, 方才封了八门的长安陷在诡异的安静里。
缇骑重新巡查街巷,封了好几条街。
马蹄快速奔过,怕事的百姓都关门闭户,约束孩童。
一向繁华的长安西市也早早就收了市,大街小巷都显得有些冷清。
高子兰暂且收了队列,但他不肯离开,在天狩门附近的一间驿馆附近安置了兵马, 他队列里那两个巨大的酒桶已被羽林军小心翼翼“请”走。
酒桶到的不是别处,正是未央宫的掖挺, 院子里四面大铜炉, 炭火烧的炉膛明亮,热气轰天。酒桶缓缓放落,皇后坐在廊下。
三十六陂春水 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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