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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58节

    今上不比他的父皇宽仁,作风严苛冷峻,连连削地,光是今年就重惩了豫章、燕两国。
    然而即便如此,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反的齐姓王是老燕王齐振。
    齐振是齐凌的祖父, 孝昭皇帝的弟弟、先帝孝简皇帝的叔父,如今已七十二岁, 古稀之年, 垂垂老矣。
    有七子二十一孙,嫡子早亡,嫡孙齐茂在长安为质,掌宗正寺, 兢兢业业。
    燕国丞相夏卿之女夏朝歌入后宫封妃, 为八子, 爵比九卿,安分守己。
    年年朝贡,燕国都一丝不苟,毕恭毕敬。
    看起来是最不可能反的一个,却第一个反了。
    很快,夏朝歌被下掖庭狱。
    齐茂被下廷尉署诏狱。
    都是齐凌的密令。
    有传言说,燕国和豫章国勾结造反,想扶持齐凌的异母弟弟吴王齐鸿为帝,但也有确切的消息,豫章王拒绝了燕国的使者,但也没有立刻向长安表态,态度模棱两可。
    所以在长安的婕妤谢白真和齐润母子暂时无事,不过也是暂时。
    战事起后,长安紧急抽调京畿军队,守备翻了一倍,下了进出严令,驻军常换,牢如铁瓮。
    这日,未央宫笼罩灰蒙蒙铅云之下,似孕着一场雨雪,屋子里没完没了的烧着明烛,不知晨昏。
    朱晏亭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丹鸾台,还是没有着火前草木丰沛的样子,是长公主殁的一两年前,薜荔疯长得藤蔓缠满了桂柱,齐睠站在廊亭下,一袭青衫,廊外云泽上的蒸雾浓郁色浊,像翻腾汹涌的海潮。
    母亲和一个老者站在一起,老者从北地来,腔调里带着浓浓的北方口音。
    “如今人为刀俎,你我为鱼肉,任人宰割,不像章华长公主的作风。”
    齐睠很久很久以后,才接话:“我这一生,只会平乱,不会作乱。我宁愿卸甲解兵,束手就擒,也不愿为一己私欲,再挑起兵灾。”
    老者冷笑:“你是公主,大不了再嫁。你女儿呢?你幕僚呢?你袍泽呢?一个也不顾了?”
    齐睠道:“各自有各自的去处,不劳叔父忧心。”
    老者似乎是灰心了,叹气道:“阿睠,你从前不是这么怯懦的人。”
    “如若不然?助叔父起事,发兵击败我的弟弟?”
    母亲那时候已经染上病了,情绪激动的时候,会不住的咳嗽,她咳得身形微佝偻,声音断断续续,远远传来:“杀上几万十几万个人,然后扶持另一个弟弟?……或是扶持我侄儿?然后呢……?”
    她语带嘲弄。喃喃道:“莫非你还能扶持我为帝?”
    老者哑然失声。
    二者再也没有说话。云泽铺天盖地的云雾翻涌,攀上廊柱,涌入台阶,浸没了齐睠青灰色的身影。
    “小殿下……”是侍女在找她。
    朱晏亭恍然之中还蜷缩在阑干下面,躲着找她去学琴的侍女,听着云里雾里的话,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蓦然睁眼之时,耳边却是“殿下”。
    椒房殿里地龙烧的极暖,被子里汗津津的。
    “殿下魇住了。”鸾刀用湿巾帕给她擦拭额上的汗水,面上忧虑:“多少剂药下去了,这病怎么就好不了。”
    朱晏亭心里尚在砰砰的跳,干哑着嗓子,说了句:“老燕王怕是早就想反了。”
    “殿下少忧虑些罢!”鸾刀痛心喃喃道:“焉知这病不是操心过度之故?他反就反了,从大老远的燕地,还能真的打到长安不成?这老家伙,半截都入土了,恁能折腾。”
    朱晏亭坐起身来,抿了一口奉来的甜汤润嗓,忽然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细微如草虫鸣。若不倾耳极难察觉。
    “是谁?”
    “谢白真。看夏八子落了掖庭狱,她也慌了。来求殿下,跪在外面呢。”
    朱晏亭叹了口气:“她这个时候慌什么。豫章王真的反了,求我也没有用。没反,她又何必求我。”
    “奴这就去跟她说。”鸾刀应诺去了。
    朱晏亭伏回枕上,听哭泣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窗外狂风飒飒,天阴似欲滴雨。她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半梦半醒之间,见齐凌来了,坐在榻边,伸手在她额头上探,问鸾刀药食等事。他冒风来,手指冰凉干爽,朱晏亭抬眼看他一眼,转头轻轻将额头都转入他掌下,贪取舒适。
    齐凌见她醒了,倾身来问:“阿姊好些了吗?”
    朱晏亭半睁眼看着他,点了点头。
    齐凌便屏退了鸾刀等,不留一个人。
    朱晏亭正感疑惑,听他微笑道:“这可怎么办,你连阿姊都当不好,怎么当阿娘呢?”
    朱晏亭心下一震,猛的抬眼,见他黑眸含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反复品咂他话中之意,一丝喜悦从心底钻出来,而后怦然炸开:“陛下?”
    齐凌笑着握住她盗汗湿润的手:“是,太医令今日会诊录下的脉案,三个老先生都号了脉,确切无疑。阿姊有身孕了。”
    朱晏亭卧了病榻数日,深思浑浊,云里雾里,还未反映过来这个巨大的喜讯,只知道被他拉着手,便怔怔的看着他笑。
    齐凌伸手轻抚她带着汗水的额角,轻声道:“多谢你,阿姊。这孩子来得太及时,贵不可言,必是为朕平乱定疆而来。”
    他喃喃着“阿姊,他说朕上位三年无子,恐不能有子,为社稷安危,扶持吴王为帝。朕的好五弟也利欲熏心,与燕王同起事了。”
    朱晏亭这才看清他的面色上深深的疲惫,他目中还有红丝,眼底微青,喜色半罩眉宇,眼底却始终有一股沉潮暗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即便他语气轻巧,骄傲如昔:“不自量力的东西。”
    ……
    也是这日,武安侯府戒备森严,这两日也围得一只鸟也飞不进来。
    天阴欲雨,世子郑无伤的院子里,曾经为了迎娶朱令月驻重金修筑的“百花楼”此刻灯红酒绿,住了勾栏中的歌姬舞伎。
    琵琶拨弦和寻欢作乐的调笑之声幽幽不绝。
    一个粗陋仆妇手托一盘,踢开厕便奴仆住的粗室,便闻见一阵恶臭。只见床上血肉模糊一团,分不出哪里坏,哪里是好,竟是个人。
    说是世子屋子的婢女,方才十六岁,名叫“月奴”,惹世子不开心,抽了一顿鞭子,打得浑身上下无一片好肉,赶到这里来。
    也不叫医。
    只说,活得出就活,活不出就埋了。
    “世子夫人身子也不爽,你也不爽。世子夫人金贵,你也金贵,我还要服侍你。”
    这仆妇讨了苦差事,心怀不满,口中嘟囔着,掀开她衣裳开,见伤口有些不能结痂,还在冒着脓水,幸而天气转冷,否则伤里已生出蛆虫来。
    她没死没活的推搡两把:“起来,吃饭了。”扯了扯她紧紧攥在手中的一张破布。
    那“月奴”皱了眉,缓缓睁眼,她慌了一瞬,四肢并用匍匐在榻,死命护着那张破布,用牙齿咬仆妇的手。
    仆妇被她狠咬一口,气的上脚踹了好几脚,口里不住骂“娼伎”。
    那女子只顾护着怀中的布条,蜷成了一团,任她拳打脚踹,像一团破败的絮袋。
    仆妇打累了,便伸手挥打下桌上的稀粥,气呼呼关门去了。
    “月奴”捧出掌心里的血书,摸着上面稚拙如幼子的字,浑身颤抖着哭泣起来,泪水混杂着砂砾,流过脸上一道一道伤口。
    “你的身份,你爹都不要了,我就换不得?”这是郑无伤狠狠压在她耳边说的话:“你就是低贱的奴仆,奴产子,她才是我刚娶的夫人。”
    床上坐着另外一个与她身形肖似的女子。
    曾经主动攀援求娶、做小伏低的郑无伤,经过朱恪否认她身份之后,变了一副面孔,像来索她命的厉鬼。
    没日没夜的与她欢好几日,需索腻了后,便赶到了下房里。
    “你就作一个奴仆、一个恶鬼、一个晦星……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死在你要来的妆裹下。喏,万金万斤,百花高楼。”
    他大加嘲讽,嘲弄着她偷来的虚荣,嘲弄亲生父亲对她的放弃,将她碾入泥里,像蝼蚁一样折辱。恨不得她早日暴病身亡,腾出他郑家的冢妇位置来。
    她浑身颤抖着,将兰舒云的血书轻轻揣入怀里,翻身爬下床,手抓向洒在地上的粥。
    粥已经凉了,混合着泥土、血水、汗水。
    她一口一口,大口吞咽着,直颈仰脖,吞得两眼血红。
    正安静吞咽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外面的庭院,她缓缓将门推开一条缝,见一个装扮华贵的贵妇人和一个年轻公子在奴仆的簇拥下快速走过院落。
    “王后、这边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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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定疆(三)
    铅云深重, 笼罩椒房殿。
    朱晏亭淡妆素服,亲自细细擦拭了一遍齐睠留下来的鸱纹雕弓, 小心翼翼重新挂回兰锜上, 掀开架前香鼎,捻香盖入鼎中,乳白香烟袅袅而上, 潇湘云水一样浓郁温柔的香气弥漫出来。
    宫中不得私自设祭,只能如此聊表心意。
    鸾刀站在她身后,将朱恪得以留爵还家的消息道来, 她尚意不平, 愤然道:“殿下, 莫非就让他做的丑事这么遮过去?”
    朱晏亭望着雕弓,低声道:“丞相说的不错,我要顾忌母亲的颜面。”
    “可……就让他这样逃过去?”鸾刀咬牙切齿:“诸恶之因,莫不是他……”
    朱晏亭抬手止了她的话头:“会收拾他的,但不是现在。”
    朱恪之案了结以后,她已向皇帝求情,希望能将明贞太主的灵柩迁回长安下葬。太主生前最得孝昭皇帝的宠爱, 皇帝御批特许她陪葬孝昭皇帝的景陵,并颁民爵二等与她从前近卫, 许他们在景陵东侧向阳村耕作守墓。
    今早齐凌走的时候, 还摸了摸这弓,与她说:“阿姊安心养胎,明年朕带你去景陵祭拜姑姑。还有朕的乾陵,你也要看一眼。”
    她转过身, 目及宫门, 见门外守卫又增加了一倍, 这是今天清早奉齐凌的手谕再调来的羽林郎。
    就在此刻,皇后已有身孕的消息已经晓诸朝野,不到一日就将传遍长安,不到十日就能传至燕国。
    齐凌将最信任的郎官、往前从不离身的赵睿也调了过来。
    守卫、巡卫、随从,良将劲驽、弯弓秣马,一时椒房殿竟成了整个长安除了武库之外戒备最森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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