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令月恭谨长跪行礼“殿下”,偷眼觑她,复又低声唤:“长姐。”
从她目中,上座第三尊位那宝相庄严,威目凛凛,令人不敢逼视的皇后,怎会是长姐?可那不是长姐,又能是谁?
她声音仍颤,并未有见到亲人的平静,反而在唤出这一声之后,连发上的步摇都微微颤起来。
谢掩笑着夸赞道:“这便是皇后殿下的妹妹?不愧是朱氏女,天姿国色,有天人之姿。”周容等纷纷应和,借机又将朱晏亭捧了一通。
郑太后满面笑容:“皇帝,如何?”
齐凌讶然:“什么如何?”
郑太后笑白了他一眼:“这可是皇后的亲妹妹。”
谢掩噗嗤一笑道:“陛下这是初为人夫婿,竟不知要多多夸赞小姨,好处多着呢。”
齐凌毫不在意这些夫人的调笑,目凝朱令月,微笑道:“这不是在琅琊犯错被逐出宫的采选之女朱氏吗?”
此言一出,原本和煦的氛围骤然僵冷,各人面色凝滞,四下无声。
朱令月更是骇得面上血色尽褪,额上苍白,冷汗涔涔。
“朕记得母后下的懿旨,逐她出宫,永不予用?”他对着太后确认了一句:“儿子记错了?”
郑太后气了个倒仰,胸口急促起伏了两下,声音提高几分,唤:“皇帝!”
一声喝罢,她声音软了几分,又道:“令月是皇后的亲妹妹,也姓朱,你多少惦念两分皇后的面子,何以如此?”
“何况当日之事,是后位未定,哀家才匆匆作了惩处。现在晏亭贵为国母,天下臣民景仰,位居六宫之尊,是你唯一的妻子,也是以后太子的母亲。”
“虎穴岂有鬣狗?凤巢安有野雉?皇后的亲妹妹,难道不配站在这里吗?那哀家的弟弟是不是也要速速归去!”
意指郑沅、周容等。郑太后向郑沅递了个眼色,郑沅停下了拿着方帕擦汗的手,不知所措望向郑太后。
郑太后气他驽钝,又重重叹了口气。
齐凌尚笑着,不急不缓道:“儿子只是提醒母后您下的懿旨。您瞧您吓得舅舅,他又没做错事受罚,怎么就要和此女相提并论了。”
郑沅嘴唇嗫嚅一下,只得和稀泥:“陛下息怒,殿下息怒。”
郑太后忍不住指着他骂:“你若要有你阿兄一半机敏——”
原来郑太后有两个弟弟,一个长亭侯郑安,一个武安侯郑沅。这次皇帝拜相,舍睿智机敏的郑安不用,而用温吞的郑沅,本已让郑太后心里存疑。
只是皇帝多年远外戚,一朝忽然提拔郑沅,有剩于无,太后也就不便多言。
郑沅无端被呵斥,面色极是委屈。
齐凌忽道:“两个舅舅都很好,母后可不要欺负朕的丞相。”他面现倦色,有意提早结束这番闹剧,便唤齐湄道:“你可过好了生辰?皇兄和你皇嫂忙得很……”
郑太后打断了他的请辞之意。
“皇帝!”
又是一声轻喝,随即转怒而笑:“这不是你的事!你不用这么避着,害怕哀家要把令月再许配给你。”
郑太后目光斜扫,果见后宫诸夫人面色各异,只朱晏亭自方才起就沉默得有些奇怪。
她望着朱晏亭侧影,缓缓道:“令月这孩子温婉贤淑,又是阿亭亲妹妹,身份贵重,我正想做个媒,配给我侄儿无伤,晏亭觉得如何?”
这下连齐凌都吃了一惊。
诸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太后竟想把朱氏女,配给丞相郑沅的嫡子,郑无伤。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周flag就倒,第二章 还在改,读着怎么都不满意。删了好多,我争取明天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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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肃杀(三)
太后说完话以后, 朱晏亭沉默了好一会儿,方缓立起身, 走到殿堂当中。
太后与皇后, 二人一站,一坐。
都笑着。
朱晏亭静默之时,面上虽微微带笑, 许是妆容太过艳丽,金爵华胜光冷,无端便生出端冷之态。
郑太后本满脸笑容, 看见她神态认真, 不由得目光一闪, 嘴唇微启,将欲说话。
朱晏亭温顺的敛眉垂脸,躬身施礼:“母后心疼妾操劳六宫琐事,替妾身思虑周全,为舍妹择得佳偶,本不应辞。”
“然郑氏簪缨之族,三代列侯, 我家虽也是诗书之家,却只宗祀勉力可继之门, 岂敢望攀。再者舍妹自琅琊落罪发回, 才德之名有损。郑公之子,嘉德润行,文章华茂,雅望非常。我若以舍妹配郑公之子。一来有齐大非偶之虑, 二来有妾身恃宠而骄之嫌。”
“妾觍居后位, 当为天下臣民之表率, 今父兄庸碌无能,未立寸功于社稷,舍妹落罪,尚需敛椐习礼之时。妾实不敢私兴己族,先己后人,窃据此嘉缘,落天下以口实,请太后恕妾不恭之罪。”
“这桩婚事,妾身请辞。”
朱晏亭端恭有礼,秉持有节,声音虽然不大,然而语意铿锵,竟是拒意坚决。
四座失色。
郑太后面色微变,沉默了足以一会儿,方转过头去问郑沅:“你听听……皇后的妹妹,说高攀不上你儿子,你怎么说?”
郑沅急忙离席,绕案而立,再拜而言:“岂敢、岂敢!若得女郎下嫁,实乃门楣生辉之幸事。”
郑太后又转头看朱晏亭。
后者微笑道:“太后当面问他,他岂敢得罪我。丞相有谦恭之心、秉退让之节,妾却不敢不懂事。”
郑太后看她笑面,忍了又忍,方将“你还要如何不懂事”这话忍了下去。
郑太后自认为此桩婚事提携朱氏,促成朱郑联姻,乃是双赢。对现在急需靠山的朱晏亭来说是雪中送炭,不料皇后不欢天喜地叩首谢恩也就罢了,竟然当众顶了回来。
偏她回禀得有理有据有节,一时竟不能寻不出反驳之词。
郑太后这一夜慈笑不止,至此笑容终于僵在了面上。
她看向作壁上观的齐凌。
“晏亭这孩子,懂事自谦,不肯越取……”太后道:“她的顾虑也有道理,不如皇帝下圣旨指婚,也好堵悠悠众口。“
“……”
太后说完话后,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了皇帝这。
众人目光当中,齐凌正端着爵饮桃浆,在众人目光之中,缓缓放了下来,金爵触案,细响在落针可闻的殿间格外明晰。
太后歪着头,紧紧盯着他,脸上细微的皱纹都僵硬如凝。
朱晏亭也望向齐凌,见他眸光深邃,正与她相对。
齐凌蹙眉沉思了一会儿,眉宇舒展,灯火下笑目温润,神情为一身白袍衬得格外柔和。
“普天之下,卿若自认寒门,谁又能当豪族?皇后不必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朕将成其美事。”
……
椒房殿,曹舒快速绕过照壁往殿外走,一边挤着眼睛向鸾刀使颜色,袍袖带风的向外招呼,在他手势之下,几个站在照门外的小宫女都疾步往后退。
曹舒退出大门之时,听见“嘭”的一声响,不知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心狠狠紧了一下,转头问鸾刀:“殿下她……”
鸾刀何曾见过你这样的场景,她隐约觉得应当侍立在内提醒皇后不可任性恣意,但此情此景,她又万万不能往里走,急得面色发白。
她转头望向与她脸色一般苍白的曹舒,缓缓道:“只……只学过弓马射术。”
紧接着一声更加重的落地声传了出来。
唬得曹舒险些跳起来。
椒房殿这番人仰马翻的动静令宫人们都禁不住小声互相询问交谈。
帝后失和的消息不胫而走穿过了一整片未央宫。
几穿廊幕,重重宫门,烟雾一样缥缈的帘帷后,暴风的中心,场景却格外奇异——
齐凌气喘吁吁的叉着腰看着方被推翻在地上的丹凤朝阳九方鼎,炉灰七零八落洒落在火红氍毹上,他目光从地上抬起,投向坐在梳妆台前的朱晏亭。
朱晏亭坐的八风不动,低着头衣袂静垂,只有手在动作,专心致志的调着胭脂。
齐凌不满道:“阿姊,你也摔两样……”
朱晏亭颔首,用手拨了拨梳妆台上的小香盒,骨碌碌滚下地,瓷片碎了一地。
如此敷衍,显然不能让摔了两个香鼎的皇帝满意。
她便又将妆台边的灯架推倒了。
皇帝还是不满意,他气还没喘平,盯着朱晏亭耳畔缓缓摇动的金环看了好一会儿。
转过头将目光锁向了香几上的葳蕤珊瑚。
齐凌朝珊瑚才走去,朱晏亭就警觉的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
“那个不能摔。”她斜眼一地狼藉,伸指蘸了调得出艳红之色的胭脂抹在胳膊上看颜色:“陛下装样子也装不像,为何认为夫妇之间争吵,一定要摔东西呢?”
齐凌面上难得露出了踟蹰的神色:“朕也没见过母后和父皇争吵,去年听说京兆伊偷偷娶了个外室,被夫人摔打到街口去。想来民间夫妇大多如此?”
朱晏亭依旧低垂着眼,微微一笑:“妾从小也没见过父母争吵。夫妇之间能争吵,大都是感情很好的。”
“阿姊的意思是?”
“陛下宜拂袖而去,然后连月对妾不闻不问。无话可说,方是真怒。”
“这怎么行?……你受得了朕也受不了。”
齐凌说话间,走到朱晏亭身后,忽然将她抱了起来,大袖一拂,妆台上瓶、罐、盒哗啦啦落了一地。
三十六陂春水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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