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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44节

    “……召郑夫人三次,都……下棋。”
    掖庭丞举着那本单薄得可怕的金册,字字句句,令朱晏亭头疼万分。
    便忍不住打听从前南夫人是怎么“盛宠”的?
    不问则以,问来惊心。
    南夫人之前能得他盛宠,固然少不了温柔婉约,痴心一片、痴缠娇憨也是一绝。
    如今被贬掖庭,还作了一首言辞凄切的《细绢歌》,以绢诉“思”,日夜啼歌,诉说对君王之思。
    掖庭丞问要不要处罚南夫人。
    朱晏亭传她远远见了一面,上下打量,见这位昔日最得盛宠的夫人单薄瘦弱,弱不禁衣,大有我见犹怜、楚楚可怜之态。
    抬头说话时,声如蚊吟。
    “贱妾自遭贬掖庭,无一日不痛思己过,恳求殿下网开一面,饶恕贱妾……只要让贱妾再见陛下一眼……妾、妾死而无怨。”说两句话,便嘤呜出声,大为凄楚。
    朱晏亭趁机将她从上到下,从神态到说话,细细观察了一通。
    看够了,便微微笑道:“《细绢歌》清丽婉转,言辞恳切,孤亦深为感佩,未央三十六殿,阙九十九重,檐廊一千八百扇,卿欲歌几重?明日起赐卿辇一架,就从掖庭诸殿开始,且行且歌,歌遍了未央宫,才是一桩美谈。”
    冷冷道:“带她下去,明日就歌,就从千秋殿开始。”
    南夫人自视甚高,怎受的这般如歌伎一样的折辱,当下面色煞白,扑地求饶,浑身发颤,急欲诉忠言。
    朱晏亭自觉对此女能留一条命已是宽纵之至,只言片语也不愿听,挥手令人架她去了。
    齐凌的脚步是在屏退了南夫人之后踏进来的,彼时朱晏亭方入寝殿,让宫娥卸妆,静静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皇帝进来的时候她没有听见,也不知何时身后的宫娥被令退了。
    一只男子的手臂从身后圈了过来,拢在她的腰间,肩头一热,是他的下巴靠了过来。
    朱晏亭浑身一僵,看着镜子里的齐凌。
    他虚虚的抱着,胸膛隔单薄寝衣,有些烫。
    “阿姊——”他语调懒散,慢慢然,轻声道:“郑沅半点也不及崔进。又胖、又笨重,说话还结结巴巴,从前崔进一盏茶就能奏完的事,今日朕足足喝了三盏,如厕一次,他都没说完。”
    “你说朕现在去把崔进找回来,可还好?”
    朱晏亭莞尔一笑,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下来,屈指非常轻非常轻的,在他额上敲了一下。
    “陛下……国之大事,怎可如此儿戏呢?”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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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未央(十二)
    “客从远方来, 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明月初照未央宫, 南夫人的歌声伴随幽幽琵琶弹唱, 响起在宫阙一角。
    一内监、一牛车、一琵琶。
    那里离椒房殿尚远,一丝弦音也没能顺着风飘过来。
    月光下,玉阶上下宫人攒动, 进呈御膳。
    ……
    已琳琅满目摆了满案,对于难得一见的帝后同席,进膳的少府太官令心中有数——
    齐凌口味中庸, 于食物不甚挑拣, 呈什么吃什么, 因此少府呈给他的膳食大都是遵照《仪礼》“春行羔豚、夏行腒鱐,秋行犊麛,冬行鲜羽”的中规中矩菜品,但求无错。
    而朱晏亭则不一样了,这位出身楚地的皇后口味也极具楚风,与皇帝初婚伉俪,年少夫妇相谐, 郑太后亦不能撄其锋芒,少府上下无不竭尽心思投其所好, 恨不能移来九嶷山和云梦泽。
    齐凌本心无旁骛埋头用膳, 一直至食将饱时,才发现朱晏亭用的膳食和他差别甚大——今日少府进的有一品色香味俱全的“姑射之山”,冰雕作九嶷,冷气化云雾缥缈;苏草、兰若作草莽森森, 似能现虎豹花狸;脍珍鲤片轻如沃雪, 芥子芍药之酱盘作花团锦簇。
    宴飨之时不是没有见过这道菜, 奉给皇后的减少了宴会上金云玉山堆叠装饰的排场,反愈显得更加精致,野趣森森,诱人食指大动。
    齐凌兴起,招来侯在外的少府太官令询问来由。
    太官令答:“供殿下的馔飨,皆由章华郡云昌冰库所供。”他偷偷觑一眼皇后,似有意道:“是请平阳侯过目的。”
    齐凌稍微静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平阳侯”是谁。
    朱晏亭生父朱恪,虽在琅琊被他斥归,大婚时也被刻意忽略,按例当给皇后母家的聘礼也都封在了长亭殿,但是宗正卿齐茂几番劝谏上表为他讨封,谓此子虽多有不端,但身为皇后生父,太苛待他场面不好看。
    齐凌被烦不胜烦,封了个虚爵“平阳侯”,便把此事抛诸脑后。
    太官令不知朱家父女失和,本意是讨好皇后,却不知弄巧成拙。
    齐凌侧头看了一眼。
    朱晏亭仿佛充耳不闻,正若无其事垂头吃那鱼脍。
    她着绯裙,冰肌如透,青丝后挽作翠云,动作缓慢优雅,朱唇微启,雪白鱼片送到口里时,唇边沾了细微一点几乎看不出的赤酱。
    齐凌挥手屏退了太官令,与她攀谈:“阿姊盘中之餐,怎么望着比朕的更好?”
    朱晏亭兀自搛携菜肴,随口道:“昔日管仲对齐桓公,‘士、农、工、商’四民不可使杂处,其心乃安,不见异物而迁焉。往后陛下也不可与妾同食,免陛下也见异思迁。”
    “……”
    闻她冠冕堂皇之言,料是时时不忘劝谏之责,齐凌沉默片刻,压了几分语调:“原来皇后欲驭朕如四民。”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
    朱晏亭却似乎不担心他真的发怒,竟一眼也没有转过去打量他的神色,眼眸垂着,唇角犹带笑意。
    “妾这是规劝陛下,陛下自己吃饱了,见别人盘里的饭菜香,这是什么道理。”
    话音未落,齐凌已挨了过来,离席就她席:“朕还是觉得阿姊箸里香,搛一块来。”
    朱晏亭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是时屋内还有宫人、少府黄门内监十数人。
    诸人见此情景,纷纷知趣退去。
    她缓缓举箸。齐凌垂头就着她的手,含去了一口英华,犹未松口,叼着细长的犀角筷,反动她指。
    似乎漫不经心道:“听说,今日阿姊处罚了南氏,还去打听朕有无龙阳之好了?”
    他的话随意抛落,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朱晏亭不料随口过问是否有龙阳之好这等细微之事都会传入他耳里,心下微慌,紧紧抓住手中的筷箸。
    她抬眼观察齐凌的神色,发现他似乎并不介意,反倒是眉轩飞扬,目含得意之色。
    不知在高兴什么。
    “朕这些时日,常常躬省。”
    语气一本正经。
    “大婚之日,放浪形骸,未令阿姊有夫妇情浓之感,朕之过也。”
    “这些时日,惫怠松懈,未效寸力于子嗣大事,令皇后惶惑,朕之过也。”
    “……”朱晏亭终于听不下去,伸手挡他口,手方及唇畔,便被他一手抓住。指后黑眸含笑,深的慑人。
    他伸手擦去她唇角沾上的一滴芍药酱。
    指尖刻意停留在那里。
    朱晏亭微微偏了脸,目光闪烁躲开了露骨的眼神。
    又被卡住下颔,将她脸抬了起来。
    她第一次想躲开满堂明亮的灯火,也想躲开自己慢慢往面颊上涌的热血。
    “陛下”
    嘴唇张合,碰到嘴角的手。
    “不好听,重新叫。”
    “阿弟……”
    温柔呼吸靠近,咬噬之感传唇际。
    “好了些,你再想想。”
    朱晏亭胸口缓缓起伏,呼吸忽深忽浅。
    她努力思索着,忽福至心灵般,张僵讷之口:“郎君。”
    话音未落,齐凌笑着臂弯一荡,已肘穿过她膝弯,一举抱了起来。
    犀角筷落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菜肴未撤,杯盘尤置,而宫室内已空无一人。
    唯一排鸾足灯亮着,金绡轻扬。
    空荡荡宫室中,只有一个人的足音。
    齐凌抱着她,悠缓似闲庭信步,穿庭过室,步入内殿,再转过金屏。
    ……
    关眺神情焦急赶到椒房殿时,宫门紧闭,连鸾刀都侍立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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