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点点头,目光移向屏风:“记下了么?”
谢白真呆了呆,倏然变色,这才看见有玉藻台的门下郎执笔在那处。
朱晏亭道:“谢夫人检举有功,孤就不罚你,单单罚她们几个,你检举有功,孤还要赏你。”
谢白真面色白了白:“你……”
朱晏亭又道:“谢夫人读律令读得好,知道有‘法不责众’这个词,孤也教你一句,还有个词叫‘杀鸡儆猴’。”
谢白真嘴唇微颤,冷冷逼视着她:“皇后,你……如此刻薄寡恩,你必犯众怒。”
朱晏亭笑了:“方才说饶你不罚,你又给自己找罪受。传令,婕妤谢氏以下犯上,罚俸半年,禁足一月。”
谢白真惊怔:“这又是哪条宫规?”
“议论孤,说我刻薄寡恩,罪同犯上。”朱晏亭道:“你还想犯什么宫规,孤即刻就修。”
谢白真为大是不服,退后两步,厉声道:“这是什么规矩?”
这时,一直执笔书写的门下郎移步出来,对着谢白真行了礼,低声道:“夫人,殿下可修宫规,陛下过目准许便可,最快两日内便即张布,这是自前朝起就有的规矩。”
谢白真还要说话,朱晏亭已霍的立起身,两步走到她跟前。
她身形高挑,高出谢白真半个头,谢白真被迫着倒退了半步。
“谢白真,我已经够仁德了。”
“你藐上凌下、钻空子营私的时候没想过宫规,避罚的时候倒想起宫规,扯来作筏,你以为这是你豫章宫?你当未央宫的玉藻台是个摆设?”
“你党同伐异、勾结外臣的罪状一大把,我见你年幼,容你骄纵,没有追究,你竟敢犯我头上来。”
顿了一顿,在她耳边,用很低的声音,道:“再敢惹事,我要了你的命。”
“孤说到做到。”
“………”
谢白真胸中猛颤,抬起眼睫,正对上朱晏亭如罩寒霜的面容。
她慌乱一瞬,摇摇头喊道:“你胡说,你不敢!我不服……你凭什么……”她厉声道:“我要觐见陛下,我定要将你跋扈之行诉诸陛下和太后,你……你等着。”
朱晏亭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而后,轻轻移动脚步,展露了通向内殿的一扇凤尾金屏——
在谢白真诧异的目光中,轻声道:“何必等他日,去吧,陛下正在内殿歇觉。你方才声音这样大,他应该听见了。”
谢白真觐见的时候,朱晏亭一直在外面没有进去,只是执起一卷书倚在侧殿的画石蕉叶榻上慢慢的翻开。
大殿里安静的可以听见更漏窸窸窣窣流唰的声音,暮色逐渐浓重,远处幽微嘶哑蝉鸣也悄然中止了。
摇曳在画石缱绻千重如云雾一样纹路上的灯影越来越厚重。
朱晏亭视线缓缓挪移字句之间,心却如浮在画石上风中蕉叶,随云雨侵扰,忽上忽下,忽卷忽张。风来得大不至将蕉叶连根拔起,小也不至盘旋轻绕无从察觉,而是有些恶意的拂过叶边、包拢它,摧抚它。
她无法脱出于这奇异的感觉之中。
自昆明台次日、皇帝晋封李弈为执金吾的消息传来后,这样的心绪就时常浮现,怪异难明。
未待她厘清究竟,齐凌又以拔擢李弈圣旨中那句“受彩雉所惊”为故,堂而皇之住进椒房殿让皇后照料他“养病”。
她不得不殚精竭虑侍奉应对,更无暇去深斟细酌。
如此大方放谢白真进去,也是对他模棱两可态度的一个试探。
此刻她亦只是在处理谢白真的当头寻出一角闲暇来,盯着步摇倒映在书卷上的影,一字未读,怔怔不语。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外面通传说是谢夫人已觐见出来了,鸾刀疾步趋来,在她耳边小声道:“陛下震怒。”
手一僵,关节微白,捏在书册边。
过了片刻,曹舒快速走了出来,眼看要去宣旨。
朱晏亭向鸾刀使了个眼色,鸾刀去而复返,道:“两道圣旨,一道是谢夫人接,禁足两个月,罚俸一年。”
朱晏亭握紧书卷:“还有一道呢?”
“给殿下您的……曹阿公从兰林殿回来以后即宣。”鸾刀欲言又止,迟疑道:“看……曹阿公的样子、像是发落,殿下且先存个念。”
朱晏亭下意识抬起头望向她寝殿的方向。
鲛绡重重,金屏生冷。
她搁下书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又止住了。
为何不先就近就尊先宣她的旨意,却要先绕道去兰林殿,不消说,必是皇帝的意思。
待要直接进寝殿去问,这些日子齐凌的君心难测、喜怒无常实在也令她生出了畏惧回避之心。
朱晏亭站在原地沉默片刻,面上渐露一自嘲笑意,轻吸口气,转身取来玉钩,掀开博山炉的一角,平整烟灰。
灰上横七竖八。
寝殿门口,金屏上凤鸟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从曹舒去兰林殿宣旨,到他急匆匆的赶回椒房殿,足足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
这个时节夜间逐渐凉透,而他依旧满头大汗,背心洇出一滩深色,他未来得及歇口气,只把巾帕在手上擦了又擦,手上汗干透了,方执着节屈身进来找朱晏亭宣旨。
朱晏亭已敛尽表情,面沉如水,依制行礼。
曹舒道:“传陛下口谕,皇后驭下无能,放任六宫,至婕妤谢氏嚣张跋扈,言行无状,罪同渎职,罚俸半年。”
……
朱晏亭怔住了。
令她焦心如沸等了半晌,就……这?
她一时觉得脑海极乱,所思所想混沌滞涩,又有些想笑。
“陛下还有句训话,令奴婢通传……有些不…不…殿下、要听么?”
曹舒抬起头,面上挤满为难的褶,小心翼翼的问。
朱晏亭此时只觉得再听到什么都不奇怪了,艰难启口,干巴巴答:“你说。”
曹舒清了清嗓子,姿态还是前倨后恭,低垂着头,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什么人都往朕的寝殿放,皇后怎么当的?告诉她,印绶不用,就给朕交回来。”
曹舒说完,立刻解释道:“陛下那时才睡醒,又被谢夫人胡搅蛮缠一通,绝非真要褫夺印绶……殿下切莫往心上去。”
“……”
朱晏亭木然挥手:“知道了。”
曹舒敛了麈尾搭袖间,侧过身去。
“那就请殿下入内,领旨谢恩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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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未央(九)
未央宫, 夜幕降临了。
郑韶奉召侍奉太后,自长乐宫返, 通过甬道时远眺见曹舒自兰林殿返回椒房殿的伛偻身影。心觉有异, 按捺不表。
待回到披香殿,却见“荣乐县主”殷嫱殷美人携进宫的奴子正侯请见。
郑韶默不作声洗手焚香,关门闭户, 传其复壁后见。
“谢夫人被陛下罚禁足两个月,皇后也被罚俸半年,一损俱损, 我家贵人遣我来问, 是否良机?”
乍然听闻朱晏亭也受了罚, 郑韶吃了一惊,一头雾水,忙令那人细道因果。
这事显然是日前上林苑之宴的遗音,谢白真越过皇后直接伴驾会宴的消息已令六宫暗暗沸腾过一次,所有人都在翘首盼着皇后的应对。
皇后没有隐瞒意思,今日传召谢夫人早已诸殿皆知。
之后谢白真踏暮色缭锦艳妆入椒房,也为人津津乐道。
等着看戏的诸人并不知道齐凌已从上林苑回来了。
因此曹舒奔忙宫中之时, 列殿俱惊。
因这是皇后登位来第一次出手处罚御嫔,皇帝和太后以及诸宫的态度便是定鼎之后列宫局势的关要, 其中皇帝的态度又是重中之重, 故各宫皆延颈张望,静候尘埃落定。
奴子将打探来的消息细细说了。
郑韶又详询因果,一时听罢,怔怔良久, 面色苍白, 咬唇轻声道:“糊涂、糊涂, 这是什么良机。”
皇帝那一道处罚皇后“疏于约束六宫”的口谕,不次于李弈加封执金吾的消息,分明坏到不能再坏了。
殷美人的奴子懵懂不觉。
郑韶喟然长叹道:“圣意昭彰,敲山震虎。去禀你家贵人,上风太盛,能避则避”
“……你以后莫往披香殿来了。”
天已黯,椒房殿。
朱晏亭脚步停在金屏之侧,又回想起那一句——“什么人都往朕的寝殿放”。
她想起这是她的寝殿。
又想起了昆明台下,山雨欲来时天色沉黯时与齐凌的那个吻,来得突兀,走得无踪。
雷电霹雳、马匹嘶吼、情绪跌宕太过激烈。
皇帝那只青筋毕露探来扼她颈的手,最后似化为了一阵抓不住的风。
纵使身躯缠绵交叠,面庞和呼吸都为接触而颤抖,他也是疏远的,像隐在重重迷雾之后的宫阙楼台,只能在晴好愿意露面时能窥见廊牙交错的一角。
三十六陂春水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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