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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19节

    皇帝的“非汝女”三字绝非酒后玩笑这般简单,他从一开始,就否定了此番待选佳丽中地位最尊贵的宗室女。
    这是……什么样的讯息?
    一丝香甜的、馥郁的味道从香炉里溢出来,王幼微探身,袖拂香烟,细嗅其间芳香。
    她方才黯如死灰的心,忽复燃起来,其中汩汩热度,突突跳博于血脉。
    刹那间,适才得知诸贵女身份而自卑自怜的心境一扫而空,她面露微笑,挥手让宫人退下,手撑在案上,臻首微垂,抵在案上。
    王幼微居住的宫室不大,窗前放着一尊香炉,香炉以铜铸成,作并蒂双莲,两蓬莲花相偎相依,背对着背,两朵莲蕊上袅袅生烟,互相对抗,互相交融。
    她目视着两道白烟,在其中,慢慢的,耐心的寻找纠缠中的间隙。
    忽而,白烟之中闪了一闪,出现了朱令月葳蕤华美的反绾莲花髻——原来是朱令月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站在她窗下,对着她笑:“幼微姐姐,我能进来么?”
    王幼微目中一深,嘴唇扬起,眼窝之中,满满荡漾出了极欢欣愉悦的笑:“傻站着干什么,快进来罢。”
    朱令月进得小心翼翼的。
    她自从上白沙渚向阿姊的婢女求来这十分精巧的反绾莲花髻,回去以后自己和侍女一起研究,分解股股青丝,以“髲”作假髻,慢慢研究还原,再日日尝试,还原了七八成。
    如今每一日,都要比前一日更加整齐端雅。
    这一日她自己动手,也梳得尤其好,头发衬着金笄,青得要滴出水来。
    愈显得她人比花娇,美艳逼人——不得不说,朱恪生的俊雅不俗,两个女儿都国色天香,朱晏亭又取其母之英华,端庄大方。而朱令月取其母的楚楚之态,艳若桃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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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琅琊(十)
    王幼微望着朱令月头顶上的发髻,流露出极为艳羡的神色:“令月妹妹,你头上梳的发髻,真是美妙至极。我从小见的世面也不小,依我说,莫说章华贵女,就是王女,也没有你梳的头发好看。”
    朱令月闻言,面上飞红,忍也忍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真的?当真么?”
    王幼微伸手托着腮,双目盈盈:“是啊,远视若芙蕖出波,近观如翠山叠峰,衬得妹妹娥眉若蹙,美不胜收。是哪位巧手梳成的,可否也借来给我梳一梳?”她自顾铜鉴,蹙眉道:“被妹妹衬得,我真像蒲质无盐一样了。”
    朱令月心生惊醒,鹿眸滴溜溜的转了好几圈,道:“这是我自己梳的,练了好多天了。我也只会这一种……姐姐……嗯……”她吞吞吐吐,显然是不愿意将唯一的发髻给王幼微分享。
    王幼微拆了自己头顶上一支玉发笄,拿在手中把玩着,将冰凉的玉雕贴自己面上,盖住嘴角一抹会意的笑容:“原来妹妹有这样的巧手,我哪会这样夺人所好,我羡慕得很,白问你一句。”
    朱令月自觉心内藏私,对不起她,便如实说道:“我不是托言骗幼微姐姐,是真的。”她悄悄凑到王幼微耳边说:“悄悄跟你说,这是我阿母带我去找晏亭姐姐的仆人梳的发髻,听阿母说,晏亭姐姐小时候就是梳这发髻进宫得的陛下青眼。我梳了个样子回来,我阿母、我、还有良桃,我们三人一起拿着髲梳了模子放着,我日日对着梳,今日才好不容易梳得好一些。”
    王幼微不料轻轻一试,她就透底了,眼睫一垂,掩住眼底惊疑之色,笑了两声:“原来还有这样的来头,这发髻如意吉祥,是个好兆头。”她一抿唇,用玉簪轻轻戳一戳朱令月的面颊:“从前陛下赞你阿姊‘神女瑶姬’,依我看,你比她姿容更胜三分。此番应选,必惊艳君上,到时候不知用什么好词夸赞你呢,可是妒坏我了。”
    朱令月被她说得粉颊生晕,啐道:“幼微姐姐最不正经,什么好话也没有。”说着起身一跺足,走出去了。
    王幼微望着她含羞带怯的背影,目中笑意慢慢凉下来,重新将冰凉的玉簪插回发中。
    午后,佳丽云集,于雅正堂听女官的礼仪训导。王幼微刻意不跟朱令月坐在一起,寻了另一个和她门第差不多的吴地贵女吕氏吕嘉毗邻而坐。
    暗中观察,发现女官十分尊重坐在前排的一个身着烟紫色单裙,披淡桃丝帔的女子,那女子发饰与常人都不一样,乃是垂曳玉珠,眼含红宝石,雕琢繁复的金蝉步摇。
    这是王幼微第二次看到这样形制的步摇,上一次——是在章华长公主的发上。
    诸女中唯有荣乐县主有封爵,必然是她无疑了。
    留心她身,果见神色恹恹,显然不大畅快。
    王幼微察其宫室方位,暗暗记住。
    次日晨起,趁蕲年殿中宫人还不多,约着吕嘉漫步庭中,在靠近荣乐县主宫室时,悄悄给她说了朱令月发髻之事。
    吕嘉大吃一惊:“朱令月这样有来头,怕是至少要封个少使罢?”
    王幼微眨眨眼,低声玩笑道:“焉知是个少使?焉知不是皇后呢?听说,西垂殿根本没住人,是个幌子,否则陛下为何不肯昭告天下呀?从前陛下小时候见她姐姐梳此髻,惊为天人……男人嘛,长到多大,喜欢的模样都差不多。这朱令月有几分像她姐姐,又比她姐姐还要美,怕是来日你我都要俯首称臣了。”
    这边二人笑语,那宫室窗牖猛地推了开。
    王幼微一直警觉着,才听到一点响动,就拽着吕嘉一溜烟走了。
    窗后荣乐县主殷嫱正晨起梳妆,一字不漏将二人玩笑之语纳入耳中,她披发垂肩,双目通红,又气又急,偏偏又没有看清是什么人。
    只由那窗开着,对窗垂泪。
    良久,与她毗邻而居的豫章王后胞妹谢白真过来问好,见她形状,吓了一跳。拉着她细细询问,方知是有人刻意而为。
    在荣乐县主的窗前造势说皇后将出自世家之女,且还是区区一朱氏——若说朱氏朱晏亭也就罢了,她乃公主血脉,血统高贵,不可与常人同日而语。
    可偏偏说的是朱恪这尚公主的鳏夫与继室生的小女子,区区一没落世家背景,也妄图来逐鹿皇后之位?
    此举恍若一记狠狠的耳光,非但抽在荣乐县主的面上,也抽在所有诸侯王女的面上。
    谢白真何等出身,何等骄纵之人,性子暴烈如火,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手抚荣乐县主肩膀,安慰道:“莫哭了,不管西垂殿到底住没住人,既然不是你我,也不会是她们。我这就去绝了这衰女子的痴心妄想。”
    当即率她宫人出门,狠拍朱令月之门,砸的整个蕲年殿都听得一清二楚。
    诸女或出门边,或临窗畔,窃窃私语,唯唯而观。
    伺候的宫人拦不住,忙去禀报女官和临淄王后。
    朱令月晨起才开门,还没看清眼前人,不妨就被重重一记耳光,抡得身子都歪了半边。
    登时满面红肿,口角流血,头顶莲花髻也被打歪了去,堕在发侧。
    她既惊且怒,瞪大眼,看清是一身材长挑之女,临门而立,背光看不清她的面貌,只闻到一股馥郁、凌厉的香味,兜头兜脑而来。
    “你……你岂敢?你是谁?我招惹你了么?”朱令月气得浑身发抖,话才出口,泪水就先流了出来。
    谢白真微微侧首,光线一照,露出半张精致至极的面庞,小巧下颌轻抬,啧啧两声“果楚楚令人怜。”说着,伸手便去拽她头上的发髻。
    朱令月一路以来将她头发奉为至宝,岂肯干休,拼死相护,屈指乱抓,与谢白真厮打起来。
    当下场面乱做一团,数个女官来呵斥也拉不住,忙派人再去通禀王后。
    谢白真本就为把事情闹大,因此也不惧怕。
    她出身燕赵之地,长挑有力,气焰嚣张,朱令月一土生土长的楚地女,腰纤肘细,哪里是她的对手。
    朱令月片刻就吃了不少亏,好容易梳好的头也歪的不能再看,飞如蓬草,怎一狼藉了得。
    王后听闻此事,骇然大惊。
    苍梧台虽是诸侯王宫,宫人不多,不比长安未央宫宫规严谨,却也守备森严。她日日耳提面命,嘱咐诸女官小心行事,还是被钻了空子,出了这等贵女相互厮打的丑事。
    一问打人的,来头还不小,竟是豫章王王后的胞妹谢白真,便知事一等一棘手之事,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匆匆赶到,才至后殿,庭中闻得尖嗓厉吼,劝解之声盈满庭户,一步迈入,厉声震喝:“都给我住手!”
    王后到了,谢白真自然不敢造次,悻然收手,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行礼;“拜见王后。”
    众佳丽也行礼致拜。
    朱令月头发也乱了,衣裙也歪了,面上都是红抓印,呜呜咽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给王后行礼。
    王后目光扫过谢白真,再看朱令月,气了个倒仰,当即呵斥道:“谢白真,你当这里是你家不成?由得你无法无天?”
    谢白真规规矩矩,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道:“回王后的话,正因为这里不是鄙人乡野之地,是天子东巡幸驾之宫,也是古来最守礼的临淄,臣女乃敢为此。”
    王后纳闷不已:“那你说说,你是为何?”
    谢白真瞟了朱令月一眼,却不肯说,放言要见到皇太后才肯说。
    临淄王后一意欲将此事弹压下来,哪里想闹到太后那里,给自己留下一个无能的印象,便搬出谢白真姐姐来压她,正劝说得谢白真台松口之际——
    那朱令月听出王后话中偏袒,岂肯干休,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也闹大才好,跺脚道:“我怕么,我白白挨了欺负,今日不告到皇太后那里,我也不肯善罢甘休。”
    谢白真当即冷笑道:“王后且莫劝了,等皇太后来再作计较,皇太后不来,我也长跪不起。”
    把临淄王后气得浑身发抖,直言“皇太后岂是你等想见就能见的?”然而无论她如何威逼,二人都没有一个肯让步。
    王后一怒之下,直欲将二人驱逐出宫,话到嘴边,又不敢太得罪谢白真背后的豫章王齐良弼。
    眼看场面就要僵持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去六英殿向郑太后问安回话。
    ……
    正逢朱晏亭也在郑太后处,王后进时,二人气氛正恰,郑太后满面慈爱,抚着朱晏亭背脊低语“皇嗣”等事。
    之后,又令王后不须避开她,直接陈事。
    西垂殿的主人呼之欲出——短短数日之内,朱晏亭便已得到皇帝、皇太后的认可,从一千里迢迢投奔而来的丧母孤女,一跃而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真正准皇后。
    临淄王后喜不自禁,虽也真心喜爱朱晏亭,更重要的是欢喜自己押中了宝,在雏凤将临风腾空之际送上最后一阵风。
    她强忍喜意,又转目视太后,将此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郑太后一听,不怒反笑道:“我就知道会出事,没想到这么快。”
    王后一头雾水:“那太后是见还是不见?”
    郑太后想了想,将目光投向了朱晏亭,忽然说:“我身体正疲乏,懒怠动弹,你去瞧一瞧?也正好见见她们?”
    朱晏亭吃了一惊,她虽已位定西垂殿,见过太后,然而齐凌之意秘而不宣,必谋后事。封后诏书未下,三书六礼只行了纳采,无半点名分,何以弹压?
    弹压得好,必昭示身份,天子未准,提前上位,得罪齐凌。
    推而不受,却等于置太后“身体疲乏”之语于无物,是为不孝,得罪太后。
    竟是两难之局——郑太后的下马威果然还是来了。
    她踟蹰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到临淄王后身侧,施了一礼,道:“虽愿为太后解忧,然臣女年幼无能,恐怕不能弹压。请借太后金印,借您的威势,臣女方敢去。”
    郑太后听她第一句推拒,先是皱眉,后又被她第二句话捧得喜笑颜开,佯作怒颜,笑责她:“你这是巧言令色,狐假虎威。”一面使人去传金印。
    朱晏亭郑重其事接了金印,恭恭敬敬双手托在掌中,随王后走出了六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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