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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7节

    重新获得衣冠上的尊严,朱晏亭已遍体虚汗,似从数不清的噩梦梦魇中滚过一遭,背后遍浸寒凉。
    再度缓缓叩伏:“谢陛下相信臣女的忠贞。”
    然而齐凌却悠悠的说了一句:“阿姊既不相信朕,又哪来的自信,朕会相信你呢?”
    朱晏亭没有抬脸,只轻声道:“臣女没有丝毫背叛陛下的行为,若陛下实再不信,臣女不畏一死,以名我节。”
    他叹了口气:“你还是不肯向朕说实话。”
    朱晏亭道:“昨夜之事太过复杂,臣女一时之间百口莫辩,方才一时情急,失礼君前。斗胆请陛下令亲信亲审贼寇,他方才已被大将军命人拿下,审问之下,必有实言。”
    她知道那个贼寇并说不出什么,顶多能把朱恪的诡计捅出来,这也极好了。
    今上以孝治天下,她不能当着皇帝指摘朱恪的不是。
    若由天子之吏审问贼寇,朱恪的势力无从插手,他伙同贼寇害李弈的事情必将明晰君前。
    而自己奋力救人的动机,也会从李弈这个人,扩大到朱恪做的这件事。
    一可之后略消除皇帝心中对李弈与她关系的疑虑,二来可以间接传达朱恪的所作所为与自己在章华的处境。
    朱晏亭这个请求看起来十分合理,齐凌略一沉吟,便允了。
    不等她稍稍松一口气,又问她:“那朕该如何处置你才是呢?”
    朱晏亭胸口发紧,静了一瞬,缓缓道:“臣女听凭陛下处置,无丝毫怨言。”
    齐凌望着她匍匐在地上的身影,纤纤一杳的楚腰塌着,被内监宽大的袍府衬得柔韧欲折,片刻之间,这截腰肢尚裸露,颤抖的挺直着,与他分庭抗礼,宁折不屈。
    他这位“准皇后”,与他想象中的模样竟然半点也不相符。
    他若有所思,声音陡然轻了——
    “对你的惩罚,等空闲了,朕要再想一想。”
    “你先回章华去闭门思过罢。”
    ……
    朱晏亭一共在乘舆上呆了一盏茶的时间,下车之时,没有了外袍的曹舒亲自来扶的她,弓着身子,切切的说:“小殿下慢点走。”
    其情其谨,殷勤更胜来时,更传御令,使人预备车马,将骑数十骑,护送她回章华。
    而李延照、谢谊等人,见她从龙辇里出来,已换了一身衣裳,更是大惊失色,只因大驾肃然,未敢表露。
    第9章 章华(九)
    天已大明,王安带领郡卒在芒砀清缴贼寇,探寻李弈与朱晏亭的下落,正要向东行军,忽得一传令斥候飞奔来报“圣驾偏离东巡大驾,今日至玄祀”。
    王安骇然滚下马来,忙下令罢兵,不令步卒再前。
    复又仔细询问李弈几名亲兵,得知他与朱晏亭确实是往玄祀的方向去了,既不敢前,又不敢退,只得陈兵侯在玄祀往章华通行的道畔。
    又得到消息,说二人追索贼首之际,已冲撞圣驾,陛下正在亲审。
    王安闻此,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亲卫扶他站稳,他胸中坠坠,忽上忽下,腿间筛筛,不知是福是祸,只觉日头晒得昏头转向,额上大汗淋漓。
    恐圣上顾念旧情,听她叙述,又恐圣上不念旧情,他这个章华都尉恐怕也人头不保。
    如此以来,一时一刻都是磋磨,直等到午时,才见道上一列人马走来。数匹白马,一承辎车,当前是一锦袍战将,望之官阶不低。
    李弈牵着朱晏亭那匹章华无人不知的“雪骢”,走在队列一侧。
    队列在前方数丈之远,停了下来。
    王安唯唯诺诺前拜锦袍将领,报上自己官衔,知他乃是大将军李延照的亲卫队率,官轶五品,此乃奉陛下之命,护送朱晏亭回章华。
    短短几句话,王安心里已是来回翻腾了数遭,暗自心惊朱晏亭在圣上心里的地位,又后怕昨夜之事,神色复杂的掀起眼帘,意图一窥辎车。
    只听得车内传来朱晏亭清清冷冷的嗓音:“有劳将军了,将军请回罢,有王都尉护送我回去就够了。”
    那锦袍将领迟疑了一下,策马回去,低头恭谨道:“可……女公子,大将军有命,令我送你回章华府邸方返。”
    朱晏亭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娓娓而道:“你去回禀大将军,就说会同章华都尉王安人马,他奉我父之命前来接我,请陛下和大将军尽可安心。”又道:“陛下本是中道改行,人马不够,你速去复命为要,莫误大事。”
    锦袍将领思忖一瞬,望王安属实带了数百人马。
    何况今日朱晏亭上下龙辇,更换衣袍之事,旁人不知,他是李延照的亲卫却看的一清二楚。
    这么多人盯着,陛下却堂而皇之令她更衣而出。
    就知道她就算以后不是皇后,也必为贵人。
    是以并不愿太忤逆她,寻思送到她父亲的人马手里,也算可以复命,便和王安交接,留下朱晏亭的辎车和李弈,带领其他人马拨队而返。
    此人列队返回,和李弈擦身而过的瞬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李弈道:“大将军说,你今日冲撞有过,护卫有功,这番功过相抵,不予追究。不过——好男儿正是建功立业之际,怎可蹉跎山匪徒中,听说你从前是章华国镇军将军,当个护军实在太屈才。北军羽林郎水字营还缺一人,欲调你去补,你可愿意?”
    说着,递给他一令,李弈一看,见是大将军府的通传鱼符。
    他面色一变,当即目寻辎车。
    只见帷幕轻启,露出她洁白下颌,轻轻点首。
    京中羽林营,是想建功业的男儿都想去的地方。况李弈在章华郡受了三年冷待,不少明枪暗箭,昨夜若非朱晏亭来救,业已丧命。如今朱晏亭处境艰难,他若能沙场建功,才能解她困顿。
    李延照让人送的的这枚鱼符,无疑是雪中送炭。
    他当即应诺,一礼,毅然道:“请将军代为转告,末将多谢大将军赏识,愿为陛下杀敌,建功立业。”
    那锦袍将领笑着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今日这马首,你和大将军一人射中一半,正是个好彩头。看来你小子前途无量啊。”
    说罢,在李弈拜谢之中,大笑而去。
    ……
    那锦袍将领退去后,王安额上的汗水也干的差不多了。
    他抬眼,望着停在道上的辎车,此时日渐西偏,恰好将这车映照的暗影幢幢。王安目视之,只觉背后浸浸而寒。
    他与朱晏亭,一次交锋,见她斩贼入阵,二度碰面,听她片言退将,已生畏惧之心。
    单单看大将军亲卫队对她的态度,他这个沉浮官场的人就什么都知道了。
    然而却万万猜不透朱晏亭打发锦袍将领回去的用意——
    她为何不愿在大将军的亲卫簇拥之下回到章华。
    只要方才的锦袍将军送她去丹鸾台,朱恪必对她恭谨之至,不敢再轻举妄动。
    她为何要推却?
    王安心里坠得发沉,又是一阵凉,只觉背后大有深意。
    忽见李弈凑近辎车,二人耳语了什么,李弈朝他走来。
    “女公子请你近前说话。”
    王安满腹忐忑,不知当以什么态度面对她。
    他缓慢走上前去,幸而有幕帘相隔,附耳车畔,躬身弯腰:“女公子。”
    朱晏亭微微一笑。
    王安是识时务的人,很快就改口,从“朱家女公子”,换成了“女公子”。
    她低声道:“我的玉指环,将军肯还给我了罢?”
    王安登时觉得怀里如揣了个炭火一样的发烫,赶紧摸那指环,双手捧上。
    帘幕微动,其下两指纤纤,拿走了指环。
    “昨夜还要感谢王将军,从贼寇之中救我性命,此恩我记下了,来日必报。”
    王安此时恨不得昨日未曾惹她胁迫,而是主动提兵帮的忙,唯唯诺诺,满口只道不敢。
    朱晏亭又道:“将军知道回去怎么跟我父亲说罢?”
    王安一怔,小声问:“说陛下派人护送您回来的?”
    朱晏亭反问他:“那我为何不让人送我到家呢?”
    王安作恍然大悟状,小心试探着问:“我就说从山上救女公子下来的?”
    朱晏亭笑了笑,轻轻,一字一顿道:“倘若你将我遇到陛下之事说出一字半句,你私扣天子下聘之物一事,我将昭之陛下。”
    王安面色骤白,嘴唇微颤,还未及说话,又听她道:“倘若你保守秘密,三月之后,你当任章华太守。”
    王安胸口突突而跳,切切挨近辎车,即便车里人看不见,还是抱手行了一礼。
    恳切应道:“诺。”
    朱晏亭又嘱咐他:“你再先去替我寻一身女子衣物送辎车中来,粗简即可。”
    王安此时自是无有不允,忙答:“诺。”
    他一转身,面上的筋还在因紧张突突而跳。
    大声道:“传令,大军开拔,回章华!今日之事,胆敢有人吐露半个字,军法从事,定斩不饶!”
    ……
    朱晏亭更换了王安送来的衣物之后,在车上睡了一觉,准备应付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现在,昨晚她救下李弈的事情朱恪多半已知情。
    精密筹备杀掉李弈的计划被她横插一脚,捣得稀烂。朱恪一定憋着一肚子的火,等待发泄在她身上。
    王安派人在前去章华传信,得到了朱恪近乎气急败坏的回信,让他将朱晏亭送去丹鸾台。
    二十年前,长公主以战功获封章华国,以王爵之制,于云泽之畔,起丹鸾台。
    金台沙渚,星罗棋布,楼阁廊曼连星河,紫阙峨峨云梦间。
    繁盛时,园囿里有衡兰、芷若、昌蒲、麋芜、巴苴、薜荔……花草芳馨,终年盛美葳蕤。引云泽之水灌溉,起燕池,吞吐云气。经云气吹拂,枝叶交叠的楩柟、豫章、桂椒、木兰疯长茂密,堆若绿云,夏日里透不出阳光,鹓雏孔鸾,白鹄青鹿徜徉其下。
    台高八丈,直入云霄,宫人上台需停留一半休憩,方能登台,故又名“一息台”。
    如今章华去国治郡,按制这样的宫阙不适宜朱家再居住。
    但因去国之时今上尚未登基,那时朱晏亭还是稳稳当当的准皇后,先帝特许这里作“凤栖之地”,留了下来,今上登基之后也没有下令收回,故按律,还属于朱恪物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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